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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間 福德素食小廚

一念普觀無量劫,無量劫事即如今。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凡塵劫難,放下,當自在;如執着不放,念茲在茲,徒添苦果於當下。
但到底,執念要如何轉化,從何徹悟,總各有因緣。
觀塘樓上街市有位大姑,門市開檔,素食奉客,已二十餘載。

每天將瓜瓜菜菜、三菇六耳逐一清洗細切烹調,擺擺配置,招呼人客,天便黑了,了無牽掛似的。
但在一旁巷道,懸上幾句佛偈,露了端倪,「朝朝暮暮營家計,眛眛昏昏白了頭,是是非非何時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這狹窄小道,臨向一排通窿石屎,張眼看去,是晴空,是陰霾,就在一念之間。

一柔.一剛

檔子其實很小。從街市大樓左側樓梯拾級而上,至二樓拐彎步出,已經跨進來了。
檔前鍋爐,熱着十來款素菜,只消趨前指點,大姑就會為你舀個滿的,連隨付賬,逕自找個位子進餐便成。
這兒做家常素菜,桌上味道也家常。
番茄翠玉瓜蘿蔔木耳互相拼配;新鮮炸好的香口春卷腐皮卷,隔夜炸成充分吸收調味的豆乾,都如在家吃的,不油膩;馬鈴薯蘸了很薄的咖喱,不太辣;麵筋用鮮番茄伴煮,少少酸;白飯夾雜些紅米;粥、粉、麵,混了雜菜。
即使第一次來,都感覺到成擔心思。
大姑招呼人時,腔調悠揚,像唱一支歌謠,「兩款餸?好呀多謝…………你呢?粥隨便添喇!
側跟仲有湯有茶,自便,慢慢嚟。」
舀菜時她不自覺擺一下蘭花手,輕輕款款的,衣裝簡便,鬢髮於腦後盤一個髻,乍看還以為在拍古裝片。


人客多半是附近打工仔,或信佛的街坊。 

清湯隨意添,湯內有無數瓜瓜菜菜,熬成珍味。 

座位上有佛偈,不妨起立,參透參透。 

埋爐時她忽然會變得力大無窮。 

 


菜式琳瑯滿目,全是何姑娘的手作出品。 

她名叫何榮香,人稱何姑娘,人如其名,原來剛柔並濟。要添加菜式了,轉身去後頭的大鐵鍋,左手握鏟右手握殼,將十斤八斤瓜菜猛地翻炒,眉頭一皺表情繃緊,話語亦變得慓悍,「我炒菜時,唔係女人咁㗎,你小心呀!」
男兒姿態,背後是為了實際營生,手不到力道不盡,擔不起整個檔子的活。
「呢處養唔到幾個人,係養到我自己啫!足夠喇,係個天畀福蔭我。」
何姑娘年逾半百,半輩子靠一己過活。
她有父有母,但家貧,八姊弟,她是長女,沒上過學校,九歲已擔家謀生;後來嫁人,育有兩兒一女,當腹中懷有幼女時,夫妻決裂,對簿公堂,「我唔想犯口業,你就當係我唔識顧家,令佢要往外出走,我當年都係咁同法官講,叫佢還畀我自由!」
此一逞強,連娘家都不諒解,此後多年,父母弟妹皆沒聯繫。

一恩.一怨

一夜間至親盡失,當時何姑娘僅三十來歲,哪承受得了這許多?她差點走上絕路,「我試過輕生,但死唔去喎!咁人死唔去,面前仲有生活,就要醒喇。」
撥開死路,生路豁然清晰,背後也因信仰開導。
她自幼與佛有緣,喜歡去佛堂,吃素菜、聽佛偈,受過薰陶,本性雖然執着,臨危總算明了事理,「我一個單身婦,帶住三個仔女,冇時間哀傷喇,最緊要賺錢、養起頭家。」重新做人後,或時運轉,或心態轉,她強調,曾兩度得人恩果。首先是一位恩師。
當年何姑娘常揹着幼女,攜同長子、次子,四出找事做,偶然下結織了來港發展的台灣素食名廚余昭德。
對方也是位信佛居士,得悉何姑娘處境,主動收容為徒,授以他擅長的精緻素食製作,成了何姑娘的廚藝啟蒙。
「紅蘿蔔切薄片,砌成一朵朵玫瑰;冬瓜皮上,刻一幅畫;總之樣樣要靚要精細,講刀功講手勢。」
她很有興趣,也有天份,沒一年廚藝已精湛,當上得力助手。余師傳巡迴各地作烹飪示範,她都在旁,輔助一兩個步驟,或當旁述,會場常有幾百人圍觀,她變了事業女性。
若非後來余師傅轉戰大陸,她有兒女不便隨行,才會辭職。當然她也萬料不到,對方竟為人為到底,出資助她創業。
捧着恩師給的資本,路一下子開闊了,她甚至再找來兩位友人合夥,在觀塘現址開素食檔,又在石硤尾開涼茶鋪,心頭很高。她以為,出心做,錢就會賺得多,沒料生意營生如此艱難。三人皆創業初哥,不懂管理營運,意見多卻分歧,積成芥蒂,兩頭生意又虧蝕,變了爛攤子,石硤尾店結束,觀塘這邊,何姑娘捨不得放手,挖空荷包賠出一筆錢,情願要獨自經營。彼此友誼亦告毀了。

一虛.一實

許多年間,她憶起舊友,依然氣憤,直至近年閱歷漸長,對人多了體諒,昔時業障,變了恩德,「如果當初冇咗佢哋,我都唔會有今日呢檔生意……
你就替我講句多謝啦。」這就是第二度恩果。
回想起來,她因屢遭遺棄,最後連朋友也相處不來,打擊很大,性情不覺變得乖戾。那時她心底有股蠻勁,為了養家,也為了爭一啖氣。已成陌路的丈夫、沒往還的娘家、反了臉的朋友,或可能在某時某處,聞得她的近況,怎能潦倒落泊,丟人現眼?

她做的事、煮的菜都是為給別人看的,從前師父教的精巧菜式,明明是宴客所用,她經營街市小檔,素鱔、素翅、蘿蔔雕花都派上用場;又在外邊開班做導師,教做素漢堡包、素豬扒等賣相掛帥的菜式。
九七年前移民風氣盛時,烹飪班連連額滿,九七後學員逐年遞減,今已停辦多時。
花巧菜式也因成本高、定價貴,絕少人問津。
生意太差,到了一個程度,連養家也成問題,她晚上要到附近理髮店,當兼職清潔工幫補。
一路清掃別人的三千煩惱絲,她一路梳理自己的煩惱。

「掃地好悶,沒頭沒腦就會惦起兒女,兒女係命根,為咗頭家,點辛苦都捱到過去。」
倏地她就醒覺了,凡夫俗子,只要家人平安、三餐溫飽就好,家常小菜,實在毋須賣弄花巧,健康、平實就成。
「諗通咗就好簡單,呢度係街市,踢對拖鞋嚟就食得,仲點解要賣貴嘢?」
九十年代一款小菜她賣三十元,如今單餸十八、兩餸廿三、三餸廿五,轉變很大,「雕龍雕鳳、仿肉類嗰啲,咪又係食落肚,亦唔保證好味。
反而素淡瓜菜、三菇六耳,有朕天然嘅清香。」
從繁華萬丈,到自甘樸實,這是另一個境界。


赴朋友婚宴,梳高髻、迷你裙,還不是 60年代? 

那時候當眾講解、示範烹飪,她從不怯場。 

長子今已三十多歲,一直孝順。

余師傅教烹飪很大陣仗,頭頂有塊鏡方便台下觀看,還需何姑娘(右一)等人協力。 

平淡素菜,有陽光伴送已滿足。 

時間留痕。 

味道卻是新鮮。 

一昧.一明

現時何姑娘做的素菜,有蛋、沒五葷,是經過思量的,「蛋一眼睇到,唔食咪唔揀;葱蒜類五葷,難睇得清,無謂要人顧慮。」
為此她也沒做素肉,「呢幾年坊間素肉成分好雜,唔啱清口人食。」
對於素食,乃至修行,她有自知的清醒,「我係食素,唔係食齋,食齋人連心都齋埋嘅,我未做到。」
一日在凡塵,一日六根未淨,也難怪心結沒了。
只是人好奇怪,愈是放不低,愈怕去碰觸。
何姑娘說話,時而硬朗,時而嬌俏,都是侃侃而談的,但有個話題不好亂碰。有次她雙眼通紅,哽咽不能言語,是提到跟前夫離婚,娘家離棄她的事。
已變心的男人,她可以義無反顧的痛恨。

但對於家人,因夾雜太多牽絆,忍忍讓讓,變了委屈。
雖然這數年間,一切事過境遷,她跟家人已冰釋前嫌,過時過節會聚首;姪兒們入了兒童戲班,老纏着愛聽戲的她談個不休;逢星期日素食檔休息,母親又堅持要她陪伴逛公園去。曾經喪失的親情,看來已經贖回。
但她還是記得,十幾年前父親離世,她十分十分後悔,有好多年,沒跟父親好好相處。她也記得,母女「重逢」時,母親雙眼白內障已嚴重,雙腳亦退化得行動遲緩。
母親的健康,連同那段錯失了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
原來可以做的不是補償,而是接受,拂拂心間的塵,放低執念。


切瓜炒菜,巧勁用得多,手指變了形。 

每天切菜,要由下午三點做到晚上七點。 

參加聚會,才有眾人誦經的神聖。

魚兒躍返大海一刻,她笑得很輕鬆。 

一份椰菜木耳蘿蔔,添了一片麵筋,是何姑娘給的驚喜。 

春卷、腐皮卷皆鮮炸,兩者混合,如此算是一份餸。

清湯非常鮮甜,好多人添完再添。 

白米飯加些紅米飯,就有了嚼勁。 

咖喱薯仔微辣,麵筋微酸,同樣開胃。 

又或吃甜、酸麵筋,一軟一韌也不俗。 

一執.一悟

到底是悟了,還是沒?何姑娘自己也弄不清楚,雖則學佛多年,已經皈依,但修行路上踽踽而行,至今抵達了哪一階段,確實不敢妄語。「反正我嘅人生就係咁,有路就走,冇路就繞道行,有災劫時,點嚟就點擋。」
幾年前她在沙田慧泉寺跟果嚴大師皈依,那佛寺面積細細,設施簡潔,師傅三兩,她樂得安靜,「出面有啲大型寺院,人事複雜,吵吵鬧鬧,佛門清淨地,變成是非地,我見到心都灰,以後都唔想去。」
她修練佛法,地點隨心,時間也不拘泥。
每逢假日,陪母親是首選,到母親不想外出,她有了空閒,就走去慧泉寺,掃地抹地、清潔神台。再有餘暇,她又參加其他佛教團體舉辦的放生活動,將法師加持過的魚兒送返大海。但她從不以義務、行善等自居,「我根本係去自己鍾意嘅地方,做自己鍾意嘅事,應該感恩至真,邊度算係做義工、做善事吖?」
也對,有心者,隨時隨地都能成就功德。
儘管是一個髒亂漆黑的廚房。

每日午後,檔子打烊,人客散去,是何姑娘一日繁瑣的開端。
白蘿蔔、紅蘿蔔、黃芽白、椰菜、馬鈴薯、翠玉瓜、番茄、紅椒、涼瓜……幾十斤菜,全部攤放跟前,她逐一執起,先檢視好壞,清洗刨皮,再放下,逐一細切。廚房暗密,寂靜間只有切菜的細碎聲音,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像敲打木魚。一遍兩遍三遍,瓜菜化成數不清的塊狀,心內某個角落,也仿似連隨給敲動。
再一遍兩遍三遍,數不清的塊狀再化成數不清的片狀條狀絲狀。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跟隨節奏,大可以默唸經文。高處的欄柵隱約透進陽光,照見一雙嶙峋的手,和一副澄明的輪廓,悟了?
還是沒?總之自在就是。

 

福德素食小廚
觀塘駿業街駿業熟食市場二樓 27號店
2345 5951
11am- 2:30pm(逢星期日休息)


撰文:李英儀
攝影:黃健峰、關永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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