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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猝逝,李淑嫻心如刀割。「這是我現在特別痛苦的地方,我沒有建立一個自己的 community,出來這兒我一切都為了他,這一下子他沒有了,根本就卒不及防。」 

非常人語

他不錯過分秒 方勵之遺孀李淑嫻

去年四月六日上午九時許,方勵之在美國病逝,終年七十有六。
過去一年,妻子李淑嫻閉門整理丈夫書稿,總覺得老頭子依舊陪伴在側。
「有的時候看着看着什麼東西,或者來什麼訊息,突然想起來他在那兒說話:
『你看你看!』發現已經沒有人了。」
猝逝前那秒鐘,久病未癒的方勵之左手握着大陸學生申請基金的文件,右手撫着滑鼠,與意大利物理學家 Skype,商議三個月後在瑞典舉行的學術會議。
「就是生命裡的每分每秒,都在做他覺得最有價值的事情。」
方太太說。
這蜚聲國際的物理學家、中共抹黑的頭號六四通緝犯,就這樣匆匆走了,捨下了背後的女人。
「唉!從來沒想到什麼叫生什麼叫死,好像永遠可以那麼留下去,兩個人一塊手拉手慢慢地老。」
七十八歲的李淑嫻在丈夫過身後首次接受訪問道。
「突然他就死了,我就覺得,死亡的門也向我打開了。」

 


方勵之在愛因斯坦百歲誕辰前一天,完成小冊子《從牛頓定律到愛因斯坦相對論》,希望不用數學工具去解釋重要天體物理學。他曾說傑出的物理學家,都不受傳統束縛,故不容於當權者。愛因斯坦遭法西斯加害,方勵之要流亡美國。(美聯社圖片) 

領着記者回到丈夫在圖森市( Tucson)亞利桑那大學物理系的辦公室,小黑板的粉筆字沒有擦掉,寫得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中,隱約一行字句:「 Fire burned beneath the ashes」,翻譯過來就是「薪火相傳」。「這是他一生工作的信條。」李淑嫻說。
她把發黃的褥墊和枕頭拿了出來抖兩抖。「以前他就在地上睡,後來我發現,我說我給你買一個褥子。他不要被子,我給他配了一個枕頭,他就這麼中午睡一會,睡得也很短,他就是生命裡的每分每秒,都在做他覺得最有價值的事情。」她買的私家微波爐,仍瑟縮一角。「他說中午出去吃飯太費時間,有時候就帶飯。」
她也掃了掃書桌上文件的灰塵。「這是他的國內學生申請到的基金,一份在這兒,一份就在他臨終的手上拿着。」指尖輕撫着丈夫的書背,李淑嫻心痛方勵之在大陸發表的文章一概不能署名、義務遙距帶博士生也得秘密進行。「就是怕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中共怎麼一回事情!」

 

她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都弄得整整齊齊,好像出去馬上要回來的樣子。」方太太慨嘆道:「他要不死,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方勵之逝世前的年許,金融海嘯使學校要推出肥雞餐,六十五歲以上教授退休,第一年拿全份工資,兼享全部福利。「我就跟他講:『你可以退休了。』他說:『我才不稀罕一年的錢,我起碼可以幹十年!』」
怎料,他就此錯過休養的機會。「我當時就不應該同意他繼續講課,當時我沒有堅決反對。」她不斷自責:「只有我能反對,我可以跟他耍賴、跟他吵,別人沒辦法。」坐了一會,燈一關、門一鎖,李淑嫻帶着丈夫剩下的咖啡粉回家。
夫婦安居廿年的家在圖森市北部,門前是個花園,種了仙人掌和石榴樹,紀念六年前車禍喪生的小兒子方哲。「他們小時候在北京奶奶家裡,院子有幾棵石榴樹,石榴樹開花也是很漂亮。」

 

那年方哲不到四十歲,於亞利桑那中央學院任職電腦基建總監。事發在圖森市與鳳凰城之間一個小鎮十字路口,七十五歲老太太開着小卡車衝紅燈,把方哲的小房車攔腰橫撞,方被送院搶救不治,遺下未婚妻。「我們四個人都是身強力壯的到這兒,現在兩個人都去世了,你說我情何以堪呢?」
大兒子方克總是擔心母親睹物思人,間中接母親到自己在鳳凰城的家,但李淑嫻只顧夜以繼日整理丈夫的文稿不肯離開。「我整理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賺錢,我就希望留着他的聲音和形象,讓更多的人知道。」
李淑嫻不願打開家門招呼記者內進:「本來挺好的一個家,我們不在乎中共不高興,我們也不想當官。我們應該很溫馨的家,到這兒一個比較自由的天地,愛做什麼做什麼,最後突然他死了。不可想像。唉!」

後悔


方勵之初時在物理系辦公室的地毯睡午覺,方太太發現了,就買墊褥枕頭給丈夫打地鋪。 

去年四月六日,週五,晴。「我們結婚是六一年的十月六號,正好是五十零半年。」也就是金婚過後半年。「那天早上,我給他弄牛奶的時候,我看他臉色不好,他說今天不去(學校)了,星期一給他們補(課)。我當時就沒有警惕,我老後悔了!你想他這個人,不會輕易去改學生的時間,那天說不去,一定是非常難受。我就沒有警惕,我應該當時馬上強迫他進醫院,可是我還心裡挺高興,我跟他吵了三天,(以為)他終於聽我的話,完全誤解了!」
「他吃完早飯(返上書房)我就在下面吃麥片粥,聽他很大的咳嗽一聲,到我上來相隔有好幾分鐘,我沒有急急忙忙上來,這我一直後悔,我上來也許我能救活他。」
「我上去了,一看他就是不行了,面色全是發灰,仰面仰得很難看,手裡還拿着他那個 paper, mouse已經放下了,我就摸他,都沒有脈搏了。」說着說着不禁眼角泛淚,「他臨死的時候還在 Skype,排定七月份在斯德哥爾摩的會議,七月五號做一個 public speech。」
「他去世以後,全部的保險和養老(金)都歸於我,所以生活沒有任何問題。可就是這樣,我們的感情非常好,那麼多年風風雨雨都走過了,就覺得一下子,怎麼突然間沒有了。」

抱怨


○七年十月,小兒子方哲死於交通意外。李淑嫻輓詩《路祭哲兒》寫道:「這裡,是我兒子的滴血處;這裡,應該還留有他最後一聲呼吸的餘音。」照片攝於方哲剛到美國。 

方勵之逝世前一年就來回過天堂一趟。那年亞利桑那山谷熱(由粗球孢子菌引起的呼吸器官感染)爆發,他住進深切治療部時,肺部已被破壞得像老鼠偷吃的芝士那般,幸得六位大夫救活重返人間。丈夫病逝後,李淑嫻把藥典逐本查看,發現上回用藥的副作用可能埋下致命禍根。
「我兒子一個好朋友,是美國心臟病的專家,就說,他身上沒有任何致命的東西, valley fever(山谷熱)是很重,可是那不是要命的,只有一個可能:心律混亂。他一分鐘跳五百次,氧根本就進不來。大夫給他吃的藥,都會引起心律混亂。」
姑且不論是否醫療事故,其實李淑嫻也深知,丈夫是過勞積疾而病逝。「他這個人,太不愛惜自己,(覺得)活得這樣才有意義,把一個人當最年輕的人來用,而且不是當一個人用,當好幾個人用。」
「他帶國內研究生,每天早上一般五點不到就起來,那個時差正好是國內的晚上八點,正好他的學生吃完晚飯,就可以在 Skype跟他討論問題,然後六點多就離開家上學校,下午六點多才回來。」
有一回她與丈夫鬥氣,「我有點挖苦他,說:『你這輩子誰都對得起,你就對不起我。我為你放棄了一切,你何必還拼命的做那麼費勁的事情?你情願把人家給兒子的 support,(變成)幫學生的基金,你的兒子考大學你都不管。』他就是這麼一個人。不過我也是早知道的,我就欣賞他這些。他就覺得,人就是要奮鬥。」

最愛


方宅門前花園種了石榴樹,紀念六年前車禍喪生的小兒子。方勵之很喜歡游泳,家後院是個泳池,屋裡側廳擺着一部鋼琴,李淑嫻說小時候鍾愛音樂,可惜家裡貧窮,沒錢學琴。到了美國,她本來可以圓兒時夢,但瑣事太多,沒過多久就生疏了。 

方勵之與李淑嫻相識於五二年,那些年同在北京大學唸物理,二人成績都是全系最頂尖的,相知日深,共墮愛河。
到五七年,毛澤東掀起反右派運動,李淑嫻天真地向黨坦白了一些看法,自投羅網被打成右派,並遭開除黨籍,成為黨員男友的「階級敵人」,二人因此曾一度分開。但方勵之終按捺不住,對黨坦誠相告:「我可以服從組織,不和她聯絡,但我不會忘記她,我愛她。」
「五九年初,幸運降臨:我終於也被開除黨籍,高興極了。按定義,我同李的階級地位一樣了,兩條世界線再度相交在一起。」方勵之曾寫道。
兩年之後,二人成婚,婚禮在北大物理大樓課室舉行,欠婚紗缺鑽戒,《毛澤東選集》成為互贈信物。最後夫妻高歌至今鍾愛的蘇聯情歌《心兒在歌唱》:「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
兩人為了婚禮,預先把配給得來的糖卷都儲起,又買了梨子招呼賓客。但吃「梨」分「離」,不聽老人言,弄得往後廿五年間,分隔了十七年之久。文革把大學都關閉,原本在做激光科技研究的方,隨校被送到合肥挖煤礦,李就被送到江西的鯉魚州背水泥、爬大堤;兩個稚子不得不交託北京的奶奶。

 

文革過後,李淑嫻回到母校北大物理系任副教授,被視為國內天體物理學和研究宇宙學相對論開山鼻祖的方勵之,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當教授。到八四年,方勵之出任副校長,向學生宣揚民主自由人權思想,還不時提倡政治體制改革,還與副總理萬里爭辯,說「民主不能是由黨賜予的」,成為八十年代自由派領軍人物。
「方勵之原來就是國際知名的科學家,他當了副校長,用不着跟中共拍馬屁,只要不說話,就可以穩步升官。」李淑嫻回憶,經歷八六學潮,方勵之在翌年一月疾呼支持學生,隨即遭時任中央軍委主席鄧小平點名革職,貶到北京天文台當研究員。
到八八年,方勵之仍無懼獨裁政權,在演講中大爆中央領導及其子女有海外存款,鄧小平下令以誹謗罪檢控。「後來他(鄧)諮詢了半天,人家說方勵之沒點名呀,你沒法起訴。」李淑嫻記得,在八九年一月,方勵之還斗膽上書老鄧,呼籲釋放魏京生。

遠走


九○年六月二十五日,方勵之夫婦獲美方安排軍機載離中國,飛往英國,隨後赴美。方回憶事件寫道:「中國政府讓一架美國軍用專機接走了兩個中國人,兩名被全國通緝的要犯。有一點荒誕?世界真還不能沒有一點荒誕。」(方勵之選集圖片) 

八九六四,方勵之夫婦縱然遠離學運,仍被中共認定為幕後黑手,同遭通緝。夫婦在六月六日凌晨,在北京建國飯店的後門,上了一輛防彈房車,逃到美國大使館,展開了十三個月不見天日的生活。「進大使館去拿 visa是我的主意。鄧小平恨他恨得要命,假使我們當時不到大使館去的話,會有冷槍把他打死。」李淑嫻憶述。
「(六月五日晚)我們在建國飯店是等 visa,結果他們(美國駐京公使)半夜把我們接進去,他們說你們現在是布殊總統的客人,需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進入大使館後不久,方勵之就後悔,希望回到北京街頭。「他說:『我什麼事也沒做,我也沒上天安門,我什麼違法了?我要出去!』我說:『你太天真了,我們進來以前,和已經進來,是兩回事。你出去完全可以開槍把你打死。不能出去!』」

 


方勵之過世一年,骨灰還未下葬,因為墓碑還沒設計好。想送回故鄉?「那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方勵之與李淑嫻滯留大使館一年多,鄧小平一直不願放走這對人質,以威脅美日等七大國終止經濟制裁。直至九○年六月廿五日,方李由公安開路送到南苑機場,登上美國軍機飛往英國,隨後赴美,定居亞利桑那州圖森市,一個研究天文最好的地方。
去國廿二年,夫婦一直掛念祖國,但莫說回國祭祖,就連香港這個所謂自由港也來不了。
「那是曾蔭權當特首的時候,方勵之出了個主意,就是上那兒(香港)去開會,因為曾蔭權曾在飛機上跟方勵之一個朋友,羅馬大學理論物理學教授 Remo Ruffini魯菲尼坐在一塊,他看到魯菲尼拿着一本與方勵之合寫的書,就指着名字說:『這個是我非常尊重的人。』」方勵之得悉後以為曾可以開一個方便之門,「我們給他(曾)寫封信,很快秘書回了一封信,再沒有下文了。」
建政、反右、文革、平反、六四、流亡,相識六十年,方勵之夫婦的經歷,不啻一部活生生的中國現代史。「我這輩子經歷了很多,我都不害怕,不管當時把我打成右派等等,我都不在乎,我對自己很有信心,你們批判我,我根本不 care,我有一個非常好的丈夫,我有一個很好的家,你們誰也沒有我好。可是這一次,打擊太大了,我覺得簡直是支撐不下去。」
去年四月,李淑嫻在丈夫的喪禮追悼:「勵之,看着我,伴着我,等着我。」


撰文:姚智賢
攝影:高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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