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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野夫到各地宣傳新作,香港是其中一站。他說莫言獲獎的消息一傳出來,德國之聲、法國國際廣播電台都馬上打電話採訪他,但他拒絕了,「雖然他是體制內的,我是體制外,但作為同行我不便評論,太容易引起誤解。」

非常人語

荊冠 野夫

2012年12月13日 ~~ 第1188期 香港《壹周刊》

野夫身上有股江湖味,平頭、細眼、走路微有點外八,點的是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舉止正如章詒和所說:「在文人和工人之間。」
他說他剛出獄那幾年總是夢見浮屍在長江上漂。八九那年,原在海南當公安的他辭職,轉而協助民運人士出逃,他以為自己在用理想改變一個時代,結果身陷牢獄,當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中為母親曾被人搧一耳光而痛苦時,野夫的母親卻在他出獄那年投江自殺。
長江上的浮屍、六四的恩怨在心中葬了十年,他才提筆,用文字挖掘和紀念那些逝去的親人和年代。
○八年,一本無書號、無定價、無封面的白皮書流傳到章詒和手上,令她「一夜不睡,痛哭流涕」;野夫這本自己釘裝的書之後在香港台灣出版,先後獲得國內外幾個大獎,他也在去年獲得「獨立中文筆會」的「自由寫作獎」,並獲邀以訪問學者身份於明年到德國寫作一年。
「寫作對我是還債啊,而獎是荊冠。」時代的巨變和個人的疼痛化為荊棘,再編織成冠冕,投下的陰影有多濃稠,光芒便有多耀眼。


九五年野夫剛出獄急着打拼謀生,沒意識到母親新歷喪夫之痛,兒子前路茫茫,已有抑鬱症前兆,母親最終跳江自盡,圖為長江寶塔灣段撈屍人將屍體的手綁在船邊,挾屍要價。(網上圖片)

九五年的深秋,野夫剛從武昌監獄出來不久,母親就投江自殺了,只留下幾句話:「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來找我……」
怎可能不找呢?野夫和兩位姐姐連夜在長江邊上呼喊尋找,去派出所報案,在大街小巷貼啟事,最後野夫孤身來到武漢下游的陽邏鎮,因為那是長江的回水處,江上死者多在那裡漂浮迴旋,他想至少找回母親的屍首。
「我在鎮上僱了一名青年漁民,他有艘扁舟,原是他一個人坐着打魚的。」
他們每天就划着這一丈來長的漁船在長江上來回梭尋,那些跳江的、溺水的、被拋棄的浮屍在江面上迴旋,野夫一具具地打撈查看,在模糊扭曲的面容上辨識母親的模樣;有些屍骸被打到沙灘上,就在那發脹腐爛,他就紅着眼睛一個一個翻找過去,不忍想像自己的母親會暴屍在哪一片月光底下。
「那時很恨,也很揪心。打撈了二十幾天,知道是找不到了,該上岸的已經上岸,該沖走的也已經沖走了,更重要的是沒錢了,你明白嗎?窮!」野夫看着記者的眼睛裡有深沉的絕望。
漁民收他每天一百,二十多天下來就要兩三千,當時剛坐完牢的他身無分文,感覺到被一分錢逼死的窘迫。 

荊棘


「從前我們沒錢,但你是詩人,人家是尊重你的。到九五年你回到這個社會,老朋友坐在一起不談理想不談精神不談文學,都是在談怎麼搞錢!你坐在桌上,誰要介紹你是詩人你他媽頭都抬不起來!」曾經令你榮耀的冠冕突然變成一種羞辱,「你感覺這個時代拋棄你了。」
八十年代,野夫曾經寫作辦詩社,六四後他被捕入獄;九二年鄧小平南巡講話,社會風氣突變,全民經商;待他出獄,時代已不是那個時代。
他把自己的心態調得很低,同學叫他離開武漢這個傷心地,北上謀生,野夫則懇求他給自己一個承諾:若無法維生,要給我找一份看門的工作。
「做門房有地方住,幾百塊工資夠吃飯,同時我還能看書寫作,我就要這個!我同學一聽哈哈大笑,說他答應!」
於是野夫前往北京,不久進入出版社當編輯,一年多後自己創業當書商,十年光景竟也有車有樓,在北京站穩了腳,「那時就是個地道的爛商人,吃喝嫖賭,一天至少要喝三場,然後你發現終於可以和這個社會同流合污了!」




○九年《江上的母親》在台灣出版,一連獲得多個獎項;同一本書在中國卻要經過重重審查,諸多刪減後才於今年上市,名為《鄉關何處》。


野夫是黃家宴的座上常客,在這裡,初相識、舊相知、文人、商人、官員、小職員
都可以同桌而坐,喝酒聊天。

「可是心裡還是恨,也壓得很沉重,我會擔心我他媽有天死了這些往事還沒講出來!」無眠的夜晚,或醉或醒,那些忘不掉又不敢觸碰的悲傷會自己浮現迴旋。○五年,母親逝世十周年,他提筆,以文章為母親立碑,寫下《江上的母親》。
文稿在網絡上發表,很快引起注意,有人激賞也有人質疑。
「武漢一個大學老師,跟帖就說:『這也太胡編亂造了吧,哪有每天都能看到屍體的?』我一下子火了,立刻回他:『你不是武漢人嗎?我倆賭一把,就約在陽邏鎮,離武漢不過半小時車程,你挑任何一天,我們到江上去,看不到浮屍的話,我跳江,看到了,你跳!』」
這就是野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人再沒敢做聲,文章引起的回響卻愈來愈大。○六年,野夫關掉圖書公司,到大理全職寫作,然後將前後寫的文章結集成冊,關於六四恩怨,關於文革的殘酷,關於家破人亡,大陸無法出版,則一面在朋友間流傳,一面尋找海外出版社。○九年,《江上的母親》在台灣出版,此後陸續獲「當代漢語貢獻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曾經令人痛徹心肺的荊棘,突然綻出光芒。 

樊籠


八九年的五月,海南島上的陽光濕潤如昔,總是在傍晚過後學子們才一撥撥湧現,愈夜愈多人,他們在省政府門前席地而坐,歌唱、鼓噪、要求對話。
這些夜晚野夫都在場——他站在學生陣營的對面,那時他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當上公安才剛滿一年,然後六四就沒有預兆地襲來。
「六月四號晚北京傳來消息,我連夜寫了一個辭職報告,抗議政府鎮壓學生,第二天就北上武漢,一看大事不好,學生領袖都在逃亡,我和一幫朋友決定去幫王軍濤出逃。」
結果事情敗露,王軍濤和一班相關人士全被逮捕,只有他漏於網外逃回老家,一年之後還是被捕,以「洩露國家機密罪」判刑六年。
判刑之前,他和一群刑事犯被囚於武漢第一看守所,「監獄不太可怕,看守所才是人間地獄!」
二十多年後,野夫在咖啡館的桌上,為記者畫圖示意:「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靠邊是炕,肉貼肉睡六個人;廁所是沒遮擋的一個坑,一個人蹲着,所有人都要面對,上接一根水管,方便、洗澡、洗碗、洗衣服全都在這。平日還要勞動,疊火柴盒。」難以想像如今握筆的這隻手當年曾因勞作摳得指甲半禿。
看守所內不許探監、通信、看書、寫作、抽煙,每一個囚犯都窮極無聊,野夫就在疊火柴盒時給他們講故事,自己的故事、書上看來的故事,隨口亂編的故事。
十四個月後,他判刑轉入武昌監獄,其間有六個同吃同住的死刑犯先後被槍斃。監獄的生活則好得多,他開始頻密地收信回信,父親的、朋友的、情人的,「那時的信連自己都會打動,我今天寫散文的語言都是坐牢時磨練成形,還有那些感情,像父親一生不流露情感,最後的通信卻充滿柔情。」
野夫作為囚徒,父親卻是正縣級官員,晚年患癌,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來探監,他握住野夫的手,這個曾經剿匪、殺人,在文革中批鬥人也被批鬥的男人在兒子面前泣不成聲,說他理解兒子的選擇。
監獄就座落在鬧市之中,人間自由的燈火映在玻璃窗上,溫暖閃爍。就在野夫出獄前半年,父親病逝,臨終也沒能再見一面。
而那些獄中生活,牢內結識的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被描繪、保存、收編入文集《看不見的江湖》,今年八月新鮮出爐。


九○年,野夫被關入武漢第一看守所,二十多年後,看守所的陳設他仍歷歷在目。


今年五月野夫應荷蘭國家文學基金會邀請成為阿姆斯特丹駐市作家,明年初,他又將前往德國科隆寫作一年。

情囚


八八年野夫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申請到海南省當公安,「因為只有公安局能分到宿舍。」

京城黃家的流水宴鼎鼎大名,文化界乃至望京區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有這麼一名好客者黃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家中設宴,免費款客。野夫是黃珂老友,也是席上常客。
這晚便有四、五十人在黃家聚會,酒酣耳熱之際有人感嘆:「野哥是鐵哥們,就是對女人……他是薄情而多義!」旁邊立即搭話取笑:「不要美化他,他對女人是濫情而多義才是!」野夫也不反駁,只笑着一口喝乾了杯中白酒。
野夫確實是多情的,十六歲那年他為情自殺。
當時他還沒給自己取名野夫,他叫鄭世平,喜歡一個女生就提筆給她寫情信,結果被她告發,一下子學校批評、父母責打,他性子上來到父親管理的化工廠偷了點水銀。
「我至今記得水銀的口感,那是一種鐵腥味,過去民間鐵匠打刀,那刀磨鋒利了過後,用舌頭去舔,水銀就是那舔刀的滋味。」
他用一個小酒杯裝那些流動的金屬,「我記得一倒進嘴裡,啪!把舌頭一下子壓平了,就像壓了一個大鋼墜,把舌頭一下子壓窩進去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哈哈哈……」
當時喝下的水銀劑量不足,最後他只發了一身毒瘡,性命無礙,也才能在今天取笑當年的年少衝動。
其後他寫詩,上大學,初戀、結婚、生女、又再離異,生命中不同時期總有女生出現,甚至在牢獄之中。 

九二年的春天,陽光很好,剃着一個光頭的野夫在監獄高牆下掃地,那個在八九學生運動上相識、交心、相互溫暖的女孩卻來了。過了探監時間,他們只能隔着鐵欄杆相望,三年前,他是警員,她是記者;三年後,他是囚徒,她也將在不久的將來出國遠行。十幾米距離,時間卻在此間洶湧流逝了。
最後野夫拍拍光頭,傻笑着揮手讓她離去,之後的很多年,他們沒再見面,偶爾聯繫,她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而野夫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終於走上寫作的道路。
別的女孩也給獄中的野夫寫信,他則為她寫詩,整整一本手稿,連目錄都自己編好,待兩人在監獄見面,便親手給她。這段書信之戀,不久就凋零了,因為他怕承擔不了女孩的守望。那本情詩集後來兜兜轉轉回到野夫手中,獄中這份情感只來得及開了花,卻在兩個月前在台灣結出果實——《門後的守望者——一個囚徒的情詩集》。
野夫筆下,北京是「他人的首都」,海外如港台,反而是文化得以傳承的「祖國」。我曾問他,出獄後為何不遠走他鄉?他笑:「我是堅決要留下,要想走,怎會沒辦法?」那為何留?他不語。
野夫說他剛出獄時總是夢見浮屍,後來漸漸淡了,寫完《江上的母親》後,覺得還債了。但有一次,他夢見他和父親一人端一個筲箕,就站在水裡面,不知道在打撈什麼……
是在打撈自由?在制度中尋找自己的聲音?還是在記憶的河裡拼了命地撈起當局急欲抹去的歷史痕跡?走和留,都有各自的理由,野夫筆下的「畸人劉鎮西」是一個極耐活的男人,「他說他一定要親眼見證這個罪惡時代的消亡。」
冠冕不論帶着多少榮譽,其本質終究是荊棘;而光芒有多耀眼,投下的陰影就有多濃稠。
「而今,我和他都在等。」


在北京當了十年書商,○六年,野夫毅然決定關掉公司,一方面是想專注寫作,另一方面也是厭煩,「外頭的欠款你要親自討,活到四十幾歲你還像個黑社會天天叫人還錢?」他結業,一氣之下外面的欠賬都不要了,一筆勾銷。


六二年出生的野夫童年正是動盪的文革,父親被批鬥,煙抽得更多了,他也學着抽,此後幾十年煙不離手。

撰文:周榕榕
攝影:高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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