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一諮詢會上，梁粉鄭國漢以唯一校長候選人的姿態步入禮堂，即遇上學生示威，要求重選校長。如斯場景，嶺大百年一見。（《蘋果日報》圖片） 

壹號專題

哀我嶺南

嶺南大學生流傳着前校長陳坤耀在新生營中的一句話：「嶺南的學生，會哭兩次，第一次進嶺大的校門，哭的是悲傷；第二次是畢業踏出嶺大的校門，哭的是不捨。」第一次進校門要哭，因為被派到八大院校中排名最低的嶺大，大多新生是高考失意，為前途所憂。
然後他們漸漸知道百年前，有美國教會背景的嶺大是廣州著名學府，畢業生可到美國升學，甚至有說嶺大當年比港大、復旦大學更出名。接着再逐步體會到不着重排名的真正大學之道，最終不捨的哭着步出校門。那是嶺大生最驕傲的一課。
但隨着梁粉鄭國漢被任命新校長，而且大言不慚對着學生說校董會主席「陳智思是我 boss」、這份花了百年建來的自傲，終於粉碎。現在，嶺大生要哭第三次，這次是哀我嶺南。
本刊找來五十年代入讀嶺大的老校友倫志炎、一手創辦被喻為社運搖籃的文化研究系的陳清僑，及高呼我要有權選校長的九十後，細訴三代人的嶺大情懷。

倫志炎：以前威過港大

倫志炎是出了名的億萬包租公，他今年八十歲，仍落力搞嶺大同學會，逢活動例必出席，甚至現在仍每週跟嶺大校友在中環的嶺南會所見面吃飯。一講嶺大，他伸出拳頭，舉起尾指道：「而家嶺大排名係咁，但嶺大在以前有好多一級的教授，我覺得佢並不比復旦或者其他大學差！」
那口中的以前，得從嶺大校徽說起。嶺大校徽正是一百二十五年前廣州創校時的環境，背靠廣州白雲山，山前有一排荔枝樹，樹前又有一條珠江。那時西方教會為傳教走到內地辦學，美國長老會（ Presbyterian Church in USA）開辦格致書院，即嶺南前身。由於有美國背景，學生畢業可以有美國大學的學歷或到外國升學，吸引不少世家子弟去讀。
一九二八年，中國政府推出政策禁止外國人辦學，於是校董會改由華人成立，選出了第一名華人校長，名鍾榮光。倫志炎在一九五一年入學，那時鍾榮光已去世，但仍聽到學長對他的事跡津津樂道：「佢哋唔叫佢鍾校長，叫鍾師，佢以前係清朝舉人，但有官唔做，後來去咗嶺南。」
那時的校長，用自己的人格去塑造一所大學。曾研究鍾榮光事跡的嶺大香港與華南歷史研究部主任劉智鵬補充：「鍾榮光帶到今日我哋覺得好重要嘅教育精神，就係老師同學生嘅緊密關係，佢經常同學生生活，好親民，好主張平等自由，好 liberal，即係我哋今日講嘅博雅教育！」博雅教育（ liberal art）以前被稱為人文學科教育，後來成為嶺大九十年代的發展方向。
日本侵華，廣州淪陷，嶺大借用港大校園，成為電影《色，戒》中的背景。電影中湯唯飾演的嶺大生王佳芝，暗戀男同學鄺裕民（王力宏飾），其中一幕鄺裕民穿上一件嶺南大學的藍色背心。那時倫志炎在香港上中學，每日被迫看日本人升國旗，甚至背唱日本國歌：「佢哋監視住啲老師校長，你唔唱佢就捉佢哋！」深夜他在擺花街聽到日本仔對華人施以灌水、拔手指甲的酷刑。戰後他中學畢業，得知嶺大二戰後在廣州復課，不甘心留在香港做殖民地居民，不理父親反對跑回廣州讀嶺南。

上週日，倫志炎終於以八十歲之齡在嶺大的禮堂戴上四方帽。頒授人文學位博士給他的是菲律賓太歷國立大學，辦學機構借用嶺大禮堂，但總算讓他在嶺大行了一次畢業禮。 

鄭國漢（前左）本是科大商學院院長，去年三月梁振英選特首，出任 CY競選辦公室顧問，近日更被學生翻舊賬踢爆他支持廿三條立法。（《蘋果日報》圖片） 

嶺大首任華人校長鍾榮光當年主張自由平等，教授與學生不應有地位之分，所以與學生一同在宿舍生活。 

嶺大一九二七年在廣州的校址立了一塊石碑，那時學校仍是由美國基督教團體管理，翌年中國政府禁止西方辦學，才脫離教會而獨立。 

戰後嶺大學生若願意，可在港大多讀一年，得到港大學位。今日聽來，八大院校中排名最後的嶺大，竟可成為排名最前的港大生，非常着數，但原來當日嶺大比港大更出名。倫志炎眉飛色舞說：「嗰陣嶺大全部都係一級嘅教授，直情係國寶級！」他掛在口邊的，包括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和陳寅恪，王力在五四年後走到北大教書，和胡適、朱光潛、周培源、馮友蘭等人合列「北大名家名師」，是北大最著名的學者之一。而陳寅恪更是國學大師，通曉二十種語言，曾執教清華。
倫志炎五一年入學讀土木工程，當時開學，同學三十多人，他的系主任跟學生搞迎新營，不在學校，而是老師屋企，喝着一杯溫熱的花生茶，「而家咁多學生就無得咁做啦，當時全校都係五百幾人。」師生私下喝茶聊天，上課卻不苟言笑，「當時我讀微積分，有個潘教授，同學話你死喇，佢係辣椒婆嚟㗎！你點讀都五十九分！（不合格）上堂唔準亂調位，大家上堂戰戰兢兢，你瞌眼瞓，佢就點你上台演說。」對於學生走堂，她更有一套，「佢話你可以唔嚟，我考試唔會考呢啲，不過無人敢唔去！後來改革開放我有返去探佢，仲寫過一封感謝信感謝佢！因為佢哋咁嚴，我哋先學到嘢。」
但倫志炎入學後翌年，中共建政後禁止教會辦學，嶺大因此停學。倫被分配到華南理工大學繼續學業。
當時一群嶺南老師另起爐灶，來港辦崇基書院，倫說：「所以崇基嗰首校歌個譜同嶺大校歌一樣！」而另一群嶺大舊生，就決心光復嶺大。當年領頭的舊生陳德泰，是大昌地產創辦人，他創出分期付款供樓模式，成為當時有錢過誠哥的地產大亨。有大富豪在外籌款，六七年，終在司徒拔道找到地皮復校。
昔日嶺大遭日軍攻陷，幾經艱辛才得以光復，今日嶺大卻被梁粉鄭國漢攻陷。倫志炎自言八十年來未聽過有校長未上場就被學生反對，苦口婆心勸句：「學生都要被尊重，希望雙方可以溝通吓，盡量表達啦！我都唔希望嶺南多事，始終都係我母校。」最後不禁感嘆：「學生反對，呢個校長都好難做！呢個係真！」

陳清僑：地小人少

記者到文學院的辦公室去找即將在八月接任副校長的陳清僑，一見面他來個利益申報：「我係公民黨副主席，但我哋今次訪問唔好牽涉政黨嘅嘢。」
但世事離不開政治。九七年回歸，塵埃落定，中共接管香港，在中大任教英文系踏入第十個年頭的陳清僑見當時有一場回歸恐共文化熱潮。陳想要在中大辦起文化研究系來，最後學校名氣大掣肘也大。九五年嶺南剛好從司徒拔道搬到屯門去，時任校長的陳坤耀以親民聞名，不時與學生食早餐，他看準嶺南地小人少的優點，想用通識加小班教學殺出血路，命名為博雅教育，希望學生學問要博，做人要雅。陳坤耀要為人文學院增設學科，陳清僑貪嶺大院校又新又細、包袱也少，於是九八年過檔嶺大做副教授，開創文化研究系。
「我本來讀英文系，相當吃香，專門培育精英分子，但包袱好多，好沮喪，回歸後一切歸於平淡，我哋講笑話退隱屯門。」那時嶺南尚未升格，學生質素參差，他由專教精英變成教 band five學生，「我哋要將文研系加入 dissenting view，即係異見，批判啲講樣樣唱反調。但係班中七生唔係標青同學，佢哋上堂聽電話呀、做 part time呀，入到大學佢哋對亞洲中國認識幾多？都未識，點反思？」
鄭國漢口中的 boss、嶺大校董陳智思選修藝術的美國加州私立大學 Pomona College，也跟嶺大一樣專搞博雅教育。但在香港，私立大學資源不足，於是陳坤耀決心幫嶺大升格做公共大學：「九十年代嶺南要加入成個 public institution，你唯一可以比嘅就係樹仁大學，我哋揀咗另一條路，唔係發展成一個更大學校。」嶺大人數少，全校學生才二千六百人，至於文研系收生，更是十年不變，至今仍是近一百人。最後博雅教育成功跑出，嶺大終在九九年成功升格做大學。
十多年過來，文研系由最初只有六、七個老師，變成今日十一個，小小學系成了嶺大的招牌學系，更被喻為社運搖藍。近年保衞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反高鐵等一場場保育戰，年輕一輩的社運骨幹，如葉寶琳、鄭司律都是文研系。文研系教授更是社運圈常客，包括今次在報章撰文反對新校長的兼任教授馬國明、高級講師葉蔭聰等。

嶺大文化研究系近年成為社運搖籃，○七年爭取保留皇后碼頭，系內助理講師葉蔭聰、及學生鄭司律等，亦有份參與抗爭。（黃雲慶攝） 

陳清僑八月將任嶺大副校長，不經不覺在嶺大過了十五年頭，回顧多任校長，他坦言最佩服的，是為嶺大創立博雅教育的陳坤耀。 

○六年天星碼頭被拆，陳清僑教文化政策碩士班，最後一堂帶着同學實地視察，而在碼頭上帶仔領抗爭的八十後，不少是嶺大人。
這顆異見小種子今天得以萌芽，卻遇上百年一遇支持國民教育的新校長，如何收科？「我自己在我個科教文化公民，而唔係問你係邊個國籍嘅人，呢啲係低層次。」後補一句：「我唔係針對任何人。」學生罷課相逼，一直不願評論新校長的他說：「呢件事令到老師學生都 alert啲，未嘗唔係好事。」但臨走前又拋下一句：「學校要尊重學生選擇，但要睇吓咩嘢係可以去進一步商討思考，等於好多人叫 xzy落台，佢唔落台唔通你唔做嘢咩，都要行㗎！」

葉泳琳：鄭國漢有違博雅

年輕人總不甘受困封建制度，上週一諮詢日斗膽衝到台上高呼我要有權選校長的，是九十後，還要是女生。眼前的學生會長葉泳琳，長髮及胸，廿二歲青春無敵，身旁攝記大讚她上鏡貌似薛凱琪，大有機會做社運女神。當大家對新校長背景一無所知時，她找來學生會戰友吳嘉茜 Cindy，齊齊為鄭國漢翻舊賬，踢爆他曾支持廿三條立法，撐國民教育。第一次跟新校長見面，她們就舉牌伺候，要求重選校長。
葉泳琳家住天水圍公屋，父親是裝修工人，母親目不識丁，小時候她是典型的沉默的大多數，像一○年反高鐵菜園村被遷拆，想到場支持，但為了考會考也乖乖在家溫習。直至去年六四後兩天，李旺陽被自殺，港人走上街頭，葉泳琳身處其中，忽爾覺醒：「中央連一點其他聲音都容不下嘅時候，就覺得呢個世代都可以發生咁嘅事，一定要出聲！」
醒了的人，再也無法裝睡，乾脆走到嶺大讀文化研究系，明刀明槍搞社運。但未入嶺大已被嚇：「朋友兇我，話嶺大社運友癲㗎喎，學生會係暴民嚟㗎！」誰知一返學遇上嶺大轄下學院超收生，校長陳玉樹因病辭職，突然選出一個紅色校長。最後，她為了朋友口中的暴民，與新校長對質：「最深刻係同學問到中聯辦打俾你你聽唔聽，佢話中聯辦唔係我 boss，淨係得陳智思係我 boss。佢當日每答問題都會望一望陳智思，無論言談定姿態，我覺得你真係嚟錯咗嶺南！最後我問在場邊個唔要鄭國漢做校長，所有同學都幾乎即刻舉手！」
不少人會嫌嶺大校園太小，不用半小時已可繞校一圈，她卻大讚 small is beautiful：「呢度咁細地方，你行一條直路要不停同人 say Hi，你要搵教授隨便上 office都可以傾到偈，落堂討論好容易，暑假留耐啲可以同工友打好關係，佢哋叫我琳琳添！」
但一提新校長，她立即扯火：「呢個鄭國漢教授啦，我唔願意叫佢做校長，點解會同博雅教育相違，其中一個好重要元素係佢撐廿三條立法，呢個係打壓自由法例，你個人有取態時係咪真係適合在一個講求學術自由嘅地方做校長呢？佢唔明白學術自由係乜嘢！」

學生會外務副會長吳嘉茜（左）及會長葉泳琳都是九十後，高考後都有其他大學取錄，但最後她們為讀嶺大文化研究系，寧願選擇排名較低的大學。看來社運界又有新血。 

電影《色，戒》中，王力宏（左一）飾演的鄺裕民是嶺大生，借用港大校園上課，當時汪精衞在南京成立日本在華傀儡政權，幾名嶺大學生扮鬼扮馬想刺殺汪精衞政府的特務阿頭。 

至於身旁的 Cindy，最看不過眼的，正是本身身為科大商學院院長的鄭國漢，一副金錢掛帥要超英趕美的中共嘴臉：「佢嘅入場 speech，話如果佢做到校長就會將嶺南升格到港大中大咁，但係我哋嶺南係講博雅，博雅就係講重視人文關懷精神，重視我哋咁細但咁靚嘅地方，佢完全跟咗教資會荒謬制度，我完全見唔到佢點解入嶺南，點樣博雅！」又說：「甚至我記得佢話大學係一個投資，用投資呢個字代表咩，商業！」嶺大由百年前教會辦學，到今日梁粉攻陷，嗚呼哀哉！

撰文：鄔詠恩　
攝影：梁百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