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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青龍的研究發現,核苷酸類似物治乙肝最有效。醫學界常用的該類物質有五種,他主理其中三種的臨床研究。他愛好文學,但論到科研卻很冷靜。「我當然想救病人,但不是說你想救一個人就找到新藥,點可能? Science不是這樣,做戲就得。」 

非常人語

青龍潛行 黎青龍

黎青龍在港大任教四十二年,近日獲發長期服務獎。他心水清,提醒記者:「其實係四十三年。我做過 student tutor,當年只請四個,我係其中一個。」
十六歲進港大,二十一歲行醫,是本港紀錄。更難得的,是四十多年後,神童成了乙肝權威,在港大內科及肝臟科任講座教授。沒有他,乙肝病人可能還在吃那個對華人無效的干擾素;可能還以為乙肝可停藥斷尾。「我幾乎推番晒乙肝所有傳統 thinking,都算有少少成就。」
黎青龍是典型神童,縱情張揚,在醫院棄白袍穿花哨西裝;卻也一如其他神童,讀書容易生活艱難,他焦慮、失眠,帶點強迫症的神經質。過去他沒用手提電話,就是怕來歷不明的來電。
神童與嚴父從來不共戴天。如是,黎青龍從佛洛伊德,談到關於父親的夢魘。「我以前成日發一個夢,夢入面同佢嗌交,卒之有次我真係同佢嗌交,我當堂開心晒,之後再無發那個夢。」
原來青龍不在天,他一直涉水潛行。

 

黎青龍行在醫院走廊,如穿花蝴蝶。「好型喎,教授。」迎面的醫護人員與學生,沒有不和他搭訕的。「其實佢哋唔係讚我,係讚我啲衫。」喜歡受人注目?「邊個唔想?我唔信你唔想。」
這天他穿了一套靛青西裝,他這麼巡房,病人受落。「我一九九二年開始唔著袍,想想,為何要著?英國都討論過,直頭話唔著袍,因為袍容易惹污糟,亦反對打呔,怕將菌傳俾其他病人,所以我打煲呔。」他領口那煲呔,是陶瓷做的。「我點解要著袍,嘥咗我啲衫,嘥咗我啲身材。」他補上一句。他今年六十五歲,保持一百二十七磅。這些年,好些前輩提點他衣飾節制,如楊紫芝教授,可他早另有大計。「唔知我到邊個 stage要打 botox,現在還未,你一睇都知啦。」說時在自家臉上捏一把。當年人稱神童的黎青龍,老了幾圈,卻仍無遮無掩,活似赤子。

神化


黎青龍(右)與港大醫學院院長李心平(左)是中學與大學同班同學。「我前年先知,佢同我都係一九四八年出世,我十月,佢十一月,仲細我一個月。」 

「你感唔感覺到我好緊張?」訪問只十分鐘,黎青龍問記者。從來只有凡夫怕神童,神童怕誰?「我個人 basically很緊張,你睇我都知道, hyperactive,成日不斷想事情。我 check過甲狀腺分泌有無高,但又正常。」
黎青龍口快,轉數更快,一句話沒完,又插入另一組說話,表情峰迴路轉,有時更像是自言自語。他愛書,藏書都包上封套,每次翻開,不會超過九十度,怕弄皺。他花萬三蚊為手提電腦燙上七種顏色,永遠有包裹保護,不會直接放桌上。中四那年,他應考某一科,鐘聲響起,他還在回答同一條試題。他為細節抓狂,帶強迫性,家族遺傳,也有潔癖。「我那些家姐,銀紙都唔掂,要用紙巾墊着。」
黎青龍身體壯得可以玩笨豬跳,但神經敏感,三十年來,沒有安眠藥,他睡不着覺。剛開始失眠,是因為感情問題,後來每次躺下,便胡思亂想。「大型會議前兩個禮拜,即使服藥後,每晚瞓兩三個鐘就醒。記得一九八五年,我第一次主講大型會議,事前我自己練習了幾千次。」
服務員大概不想遇到黎青龍,其實病毒亦然。「 Obsession對科學研究是好事,看見藥不夠好,會追落去,寫 paper會寫得深入,臨床檢查,一定做到篤。」他雙手放在左腰間,說:「我可以說,全醫院摸脾臟,摸得最好的是我,如果不夠細心,未必摸到。」脾臟異常,會脹大兩三倍,摸得着,便早着治療的先機。

 


屋內連廁所也擺滿書。近年他多讀書減壓,少購物。問他儲蓄,他倒答得坦蕩:「可能多過很多人,但少過間屋跌到最低時的價值,我間屋跌過落九百萬。」 

在九十年代,干擾素是治乙肝聖藥,唯黎青龍不滿其成效,一追下去,查出此藥對華人無效。「一開始說三分之一人服用後見效,我已經覺得怪,即對三分之二人無效,這樣也說它好?我們的研究結果更顯示,即使是那三分之一人,他們體內病毒仍然存在,仍有機會出現肝癌,咁醫來做乜?」
直到今日,還有醫生用干擾素,他卻早在醫學界帶頭另闢蹊徑,從幾百種藥物中找出三種可行的核苷酸類似物,其中兩種,他稱為神藥。「有了它,幾乎搞掂乙肝,繼續食,可以減低肝癌,還可軟化肝硬化。有這兩種神藥,唔使我醫都得。」
訪問當日,李青龍有氣,話說他出考題,要學生列出七種防乙肝方法,校方要求降到五種。「好谷氣,你想唔想你個醫生只懂五個方法?」打從一九七八年起,他每學期自發為學生惡補臨床診斷。「因為有化驗,現在很多臨床診斷被忽略,但我覺得這不太好,在化驗前,你先要對病情有想法。比如你有惡性高血壓,從眼底可看出來,你不懂的話,難道要等一兩日拍了照片後才知道?」幾十年來,很多學生被他罵得大哭,他卻火氣不減。「早幾日有學生送卡俾我,話我愈鬧佢,佢愈 admire我。」說時春風得意。
訪問翌日,他要到澳門講課,沒掩飾緊張,但到底焦慮了幾十年,已懂得開解自己。「如果依家我唔驚,我反而驚,因為肯定做得唔好。」

佛洛伊德


黎青龍從小過目不忘。「一次唔得,第二次都一定不忘。」 

黎青龍對數字敏感,病歷數據過目不忘;他敘述的場景,必定附帶年份,訪問中,他獨獨忘記,父親在哪年過身。「好似係三年前,」他說。提起母親,卻斬釘截鐵:「一九九五年。」
他生在小康家庭,父親做 EO,母親是主婦,他有三個家姐,大姐是前教育署署長余黎青萍。四姊弟青萍、青霜、青薇、青龍,都是古代兵器。三歲那年,父親送黎青龍上小學,九歲入讀男拔萃中學,中二那年,校長 Lowcock(郭慎墀)覺得他與同學有代溝,向他父親提議留班。當時他父親反問校長:「我個仔一百二十人裡面考第四,點解要留班?」
黎青龍愛好文學,唯聽從父親,考進港大醫學院。畢業那年,他分別摘下解剖學、病理學,和婦科第一名,還得了全班第一。「他知道我考第一,送架車俾我,係福特。」話音一轉,他說:「但無讚過我。」
關於父親,他記憶模糊。「我好妒忌現在的後生仔,爸爸同佢哋有講有笑。我爸爸成世無同我講超過三十句閒話。除了他罵我那些,我真不記得他對我說過什麼。」神童與嚴父的橋段,見於小說、電影,有些神童主角,甚至在成名前精神崩潰。黎青龍早成名,可多年來,還是有個嚴父夢魘。「我以前成日發一個夢,夢入面同佢嗌交,卒之有次我真係同佢嗌交,我當堂開心晒,之後再無發那個夢。」他記得清楚,是一九九○年。「那次他鬧我媽媽,我頂唔順,鬧佢,叫佢落車。」那年他四十二歲,第一次頂撞父親。

 


○四年黎青龍拿傑出教研獎,大家姐余黎青萍(右)到場支持。黎家上下或多或少有潔癖,青龍行醫多年,不怕血腥,獨怕大便。「尤其看腸胃科的時候,還未 overcome,但都要面對。」(《蘋果日報》圖片) 

很難相信,黎青龍近年才覺得「自己比普通醫生好少少」。「我一九七四年去蘇格蘭受訓,教授在推薦信第一句就寫我無自信,我唔知佢點知,但我真係咁。
「點解無自信?我估同呢個有關,爸爸一直很 dominate。我以前無諗過,你話死唔死,到依家先發現。」
父親晚年進了療養院。「我無探過佢,直到佢過身。」他出席喪禮,沒掉眼淚。
黎青龍送走父親,反而與他感情要好的媽媽離世時,他沒在場。「我當時在歐洲旅行,家人找不到我,我回到家,她已經走了十日。她走那晚,我夢見她,很巧合。」神童情緒易超載,錯過死別,是禍,或許也是福。「我當然想見她最後一面,但我覺得見不到也不太壞,如果最後幾日,我看着她插喉,我會唔知點算,好難受。」
黎青龍翻過佛洛伊德的著作,為親母厭父一探究竟。「叫伊底帕斯情結,每個人都想殺自己老豆,愛自己阿媽,不過我只覺得 partly true。我唔係 sexually鍾意阿媽。」

行醫


黎青龍的手提電腦燙了七種顏色,這層加工索價萬三,貴過部機。 

黎青龍明年退休,七月一日後,如再為港大效力,薪水將少一截。幾年來,好些私家醫院高薪挖角,他雖擔心一年後人工唔夠使,卻還是覺得港大好。「我真的很不想出去做,在外面,病人變了我 client,佢俾錢我俾 service,依家我係醫生,我有固定收入。如果我出去做,我多看你幾次,可能又多收點錢,但我真的不想。」他的乙肝病人,半年覆診一次,卻也有些私家醫院,建議病人三個月、或每個月覆診。「其實啲藥咁鬼好,半年一次好足夠。」
黎青龍是第一代肝炎專家,那輩人執着醫術,不懂生意,錢要不花了,要不放在銀行,他現在自住的紅山半島二千呎大屋,若不是後輩提醒,他也不會買。「老一輩的教授,一路沒資產,沒這個文化。當時見我學生袁孟峰教授,九二年畢業,到九六年已換緊第二間,而我都未有,我話死喇,點算。」他也夠狠,看中這個當時市值一千六百萬的單位,便透支港大全數退休金付首期。其後每月供款十萬,現已供完。

 


黎青龍總是坐在木椅背上,居高臨下授課。他對學生最常說的格言是:「 No knowledge is useless。」 

大屋用意大利 Carrara雲石鋪地,是米高安哲羅用來雕塑的石頭。天花吊掛 Waterford與 Baccarat水晶燈,客廳擺了 Bosendorfer三角琴,那時他不諳鋼琴,現在也不。他過去從不儲蓄,也沒入不敷支,買過便不會後悔,除了九三年買的保時捷。「當日我和一個教授看車,第二日他說幫我落了訂。」討好你?「我都唔明。我一個星期內還錢給他,當時我無十五萬,要問另一個同事借,後來我也分三個月還給那同事。如果唔係俾人落咗訂,我唔會買,一百四十五萬,我點買。」
九六年百萬裝潢的大屋,今日還是老模樣,可見近年持家有道,他說以前儲水晶,現在也放棄了。這些年,他見證乙肝從不明肝病到廣為人知的致癌元兇,見證一代神藥淘汰舊藥,所謂真理,他寧可在故事裡找:「過去幾十年,有乜唔變?全部變晒。但你看沙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一六○一年寫,摩登到癲,摸人的心理,仲係好準。
「有一日,可能再無乙肝,不過到時我都會無咗。」他習慣喜劇收尾,補上一句:「所以,我依家唔會無嘢做。」


撰文:陳偉超
攝影:鄭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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