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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腸掛肚 上海飯店
事到如今,以後再也沒甚麼值得牽掛了……
曾國明早年來大角咀開上海飯店,歷盡起跌,終歸也穩定下來;生意不愁,兒子亦事業有成,新近還娶了媳婦,跟兒子一樣孝順。
但這一份幸福,妻子張菊英已經無法分享。
她患的是癌症,離開時,僅四十九歲。
「明明一直喺身邊,點解會突然離開我?」事隔四年,他仍萬般不捨。
店內一切,帶着二人共處的痕迹,不能改變。
收銀櫃枱,仍舊放着她的熱茶杯,彷彿幾分鐘前,人還坐在裏頭。
廚房內,總錯覺她人在外面,要炒一碟麵出去,提醒她要吃東西。結果最後一個人吃。
上海粗炒、鱔糊、回鍋肉、小籠包……這店保持七十年代的做法。
那是上海菜風靡香港的時代,也是夫妻倆最初相識的時光。
一個人的孤單,一個人懂。
當午市最後一夥人客散去,剩餘寂靜一片。曾國明才有空看清楚自己的店。
招牌、裝修、擺置,一直維持張菊英在生時的模樣。
四壁蕩然,桌椅井井而列,映在牆上一面鏡子,成雙成對,座位卻空無一人。
蒸銀絲卷小籠包的竹籠,擱在蒸爐旁邊待用。廚房出菜的小窗口,甚麼也沒有。旁邊的格子櫃,載滿識別枱號的木夾子,沒一絲動靜。
由熱鬧歸於沉靜……緊接着的兩三小時,大概沒多少客人進來。
1980年,中匯街尚未繁盛,上海飯店已在。
午後不繁忙,可在門外細閱餐牌,慢慢入座。
上海菜端的是濃油赤醬,很難充當午後茶餐。是以飯店雖說下午不關門,門庭還是很冷清。
大部分夥計落班去了,留下一兩位當值的,抹抹餐具,做一些準備工作。整個店面,臨時處於靜止狀態。
曾國明坐在收銀櫃位,遠望遊人稀落的街道。
從前有菊英替他看店,他可以隨時溜出去,往銀行睇股市,或百無聊賴地逛。現在遺下他一個,種種瑣事,只能獨力承擔。
訂貨收貨接外賣電話,好了就計算賬目,再做好了就轉身往廚房,察看預備晚市的進度,筍絲木耳絲韭黃段切好了,再拿些醃好的鮮豬肉出來,給小籠包做餡料。
「以前我老婆最鍾意食鱔糊、飲酸辣湯。」忙完一晝,黃昏時分夥計們回來,沖熱茶,擺碗筷,晚市人客陸續入座,熙熙攘攘,熙熙攘攘,沉靜一時的廳面再度熱鬧起來。曾國明卻只憶起亡妻。
晚市較繁忙,但夥計們都親切,不會催促人。
舊區、老店,老街坊駐足地。
「我哋算係青梅竹馬,第一次見面係 1972年。佢十二歲,我十五歲。」
當時國明在北角英皇道的四五六菜館當學徒,菊英的家姊是他同事,在那裏當收銀。有次菊英往探望家姊,二人因此碰過面。「細節唔記得喇,剩係記得佢好靚。」
到菊英十六歲中學畢業,在中環一家印刷廠當排版員,跟國明重遇,雙方情投意合,正式拍拖。
「當時好單純,一拍拖就求婚,佢得十六歲,又肯應承嫁畀我喎!」後來的情節,就像一齣粵語長片,總有人出來捧打鴛鴦。「佢父母、佢家姊——即係我同事呢,非常反對,差啲唔畀我哋見面。我都明白,始終太細個。」小情侶,就用時間去證明,待至菊英十八歲,取了成人身份證,才過門、拜天地;二十一歲,可以自行簽字了,才去辦註冊手續。
從今以後,就靠舊照片聊解思念。
兒子聰穎,大學畢業後發展順遂,父母很欣慰。
十八歲嫁二十一歲,眼前都是美好的。
女家反對,或多或少跟出身背景有關。
張菊英是順德姑娘,家境普通,但因在上已有姊姊擔家,父母都想她多讀點書,視這女兒如珍寶。曾國明是上海人,父親從商,他也被悉心栽培,入讀名校蘇浙,惜小學未畢業,父親突然離世,家境急轉直下。國明要退學,出來做工養家。
菊英父母不免擔心,女兒跟着這個丈夫,將來會不會吃苦?
其實國明算懂事了,家境轉壞,中途輟學,不曾令他自卑;出來打工謀事,又積極找一門有為的行業。
舊時代的手藝,舊人當道。
他入職的四五六菜館,當年是數一數二的名店,專做正宗上海手工菜,是行內公認的少林寺,「喺四五六出身,係身份象徵,表示你手藝有番咁上下。」但要躋身其中也不容易,「好難入㗎,又要介紹、又要保薦,入到去喇,得四十蚊人工,當時一個工人都有二、三百啦,而且成日要捱師父鬧,但你肯捱佢慢慢就會教你,學到幾多全靠自己。」曾國明待了四年,學懂一手正宗上海菜功架,「蝦子大烏參、芋奶雞骨醬、鐵板鰣魚、醃篤鮮,係好傳統嘅上海師傅先識做。」到菊英跟他重逢時,他已成正式滬菜師傅,月薪過千。
小籠包也落心機,國明親手醃鮮肉校味道,再交老師傅包得結實。
國明聘師傅,很奄尖的。廚房兩位,童哥(左)是四五六師兄弟舊愛將,李師傳原本在另一家當領班,被力邀過來。
女孩子選對象,往往不貪慕當頭富貴,但求對方上進。菊英就是相中了國明這優點,不介意人生路上,先苦後甜。
二人拜堂後不到兩年,國明就擁有自己的店。菊英握着他手,跟他約定,以後無論生意好壞,日子是福是禍,都要同甘共苦。
那是 1980年。他躊躇滿志,一心做高級上海菜。但不知是時代變了,還是大角咀工業區,沒多少人吃得起。貴價菜式乏人問津,廉價的上海粗炒、酸辣湯、小籠包卻大受歡迎,掙扎半年,他惟有認命。為遷就附近的工廠工人、碼頭苦力,甚至加入廣東小菜,蒸鯇魚蒸排骨魚香茄子樣樣有,跟最初開店的理想,相去甚遠。「唔妥協唔得,做人要面對現實。」
他事事想得開,只因有位賢內助,「佢成世人,都冇畀過壓力我。」說好了甘苦與共,菊英是真心真意去履行的。
蒸爐旁的單據都列上時間,算準何時蒸好何時去取。
燕姐是十幾年夥計,最懷念跟事頭婆並肩作戰。
沾仔記後人楊太是舊街坊,移民後近日回港,特地來探望。
菊英本來就是職業女性,丈夫創業,她就出來幫忙。飯店內那張收銀櫃枱,從前是她專用的,單據文具計數機,只有她一個人經手。她愛喝茶,總會沖一大杯普洱放在枱面,久不久呷一口提神,又繼續做她的事。
夫妻倆分工很明顯,他管大事,她理瑣事。國明是典型粗枝大葉的男人,對着瑣碎數字,只會心煩。「我老婆一到十八歲,可以開銀行戶口喇,我就一口氣將所有錢撥歸佢名下,以後由佢做管家婆。」但這位管家婆,一點都不愛管人。
整個八十年代,香港經濟突飛猛進,賺錢很輕易,國明與菊英,身家日漸豐厚,當時二人已育有一子,一家三口搬入豪宅華景山莊。
少時所習手藝,從沒生疏,原來連繫一生的,不止愛情。
留不住半生,留住回憶就好。
有了大屋,下一步就是車,國明又買了一部 Benz,沒兩年,為了追新款,再添置一部。那時他不過三十歲上下,錢來得輕易,有點被沖昏頭腦。「覺得自己好叻,眼中只有錢,鋪頭其實冇乜點理。」他開始沉迷投機買賣,賭孖展賭外匯,動輒百萬位上落……終於有次,一分鐘之內,輸掉整副身家。
大屋、 Benz要變賣抵債,一家三口從大窩口半山搬到美孚新邨,變回坐巴士坐地鐵的生活,菊英沒有抱怨丈夫,「剩係細細聲講咗句,話唔捨得間屋。」痛定思痛,國明決定戒絕投機,從此專心打理飯店,珍惜家庭。
沒料當一切回復安定,菊英卻患上乳癌。
「由發現到做手術,我哋只用咗三日,但報告出嚟,我個仔睇完即刻喊,話癌細胞已經擴散,冇轉機喇。」兒子華曦當時已大學畢業,任職物理治療師。
面對至親,沒有人會理性的,一家人還是四出尋求治療方法。治療過程,苦不堪言,菊英很辛苦,說想放棄。國明不肯,「我話你畀面我啦,陪多我幾年啦。」結果,她撑了四、五年, 2009年撒手塵寰。
鮮肉小籠包$32(十隻)用新鮮豬肉,以生抽醃足一夜,比坊間用雪藏肉和味精的,鮮味得多。
銀芽鱔糊$55炒好、上碟即倒油,口感爽滑,充滿油香。
她走得太急了。一時間,店子內仍充滿她的氣息,偶然還有很久沒見的人客,過來慰問,「上海婆呢?」街坊都以為菊英真是上海人,尤其中年以後愈發長胖,形神俱似。她常埋怨國明教曉她吃這些濃油赤醬,但卻一邊罵一邊吃,「佢十幾歲已經食我煮嘅嘢,口味上同一個傳統上海人根本冇分別。」
冬菜蒸鯇魚$33(附例湯、白飯兩碗)用竹籠即蒸,魚肉零舍香滑,是店內最受歡迎街坊菜。
燻魚$40細火慢炸,顏色不夠金黃,但味道超級濃郁香甜。
像鱔糊,她一定要響油,熱騰騰地吃;回鍋肉,一定要拉油,菜和肉要夠滑,才合她脾胃。酸辣湯她要吃剛煮好的,說放久了會糊口,「但人客問起,佢又會好均真咁講,我哋有現成同即煮兩款酸辣湯,價錢相差一倍,等人客有得選擇。」
這幾年為了填補亡妻的崗位,國明將不少廚房活兒都交託出去,惟獨好些調校味道的工夫,如浸醉雞、醃豬肉,他必定親自做,確保出品質素不會變。「總之你喺呢度食到嘅味道,就係七十年代香港上海人食到嘅味道。」
這幾年,他也不知日子是怎樣過的。「有時想食好啲,去酒店食自助餐,隔籬左右係一家人、情侶,見到我一個人覺得好奇怪;阿仔、新抱同我去旅行,我一個人霸住間豪華雙人房,沖完涼出來,對住成間空屋,好唔舒服。」
反而是每天回到店子,觸目皆回憶,他才感到踏實。然後,他索性將兩個人的舊照片放在收銀櫃枱,旁邊放菊英用開的茶杯,每天一想起,就去換一杯新茶……以後年年月月,就靠這許細碎事物,讓他寄託內心的牽掛。
花雕醉雞$55雞肉以薑葱、花雕酒浸過夜,酒香滲透每一部分,非常美味。
酸辣湯$50(即煮)夠酸夠辣而不嗆喉,烹調火候甚佳。
上海飯店
大角咀中匯街 29號地下/ 2394 8445/ 11am- 12mn(隔周一休息)
撰文:李英儀
攝影:黃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