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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寵茂覺得同一個手術由不同醫生操刀,結果大不同。內科呢,不同醫生開同一種藥,結果雷同。「我也做過內科,感覺係做咗好多檢查、好多研究,搵到答案,但最後可能都係冇得醫。」外科卻直接得多,病人流血,止到血的,就是「做到嘢」。 

非常人語

行得快 盧寵茂

盧寵茂腿長,兩步抵得上常人三步。
在瑪麗醫院的迴廊拍照,他的步履比快門還快,轉眼已來到攝影師面前,他習慣走在大隊前。
九三年,他去 UCLA受訓。臨行前,師兄跟他說:
「你去 train肝移植?嘥氣啦,香港冇人捐肝,冇得做。」他心想:「咁容易就唔使搵我啦。」
現時香港每年進行約九十宗肝臟移植手術,病人存活率達九成。
其他國家普遍視為畏途的跨血型活肝移植,本港的成功率亦達八成,變成常規治療。
轉眼廿年,若說香港是什麼 Asia's World City,至少在肝臟移植方面當之無愧。
「外科醫生一定好自信,信自己雙手。不然病人也不應該找你。」這句話可以很囂張,但由他說來,卻別有意思。
他是港大醫學院外科系系主任,卻謙稱自己不過是做手作仔。「講得高級啲,係藝術品。」
站着劏、低頭切,職業病叢生,與碼頭工人同病相憐:「做完手術,十幾個鐘冇飲過水、冇食過嘢,你需要嘅只係一罐可樂。飲落去『 er』一啖氣,嘩!嗰種滋味你唔會明。」本來忍着呵欠的倦眼,忽然閃閃發光。

 


李先生(右)今年一月在瑪麗接受長子(中)捐活肝,是本港首宗跨血型活肝移植手術。肝臟移植手術費用動輒百萬,李氏為澳門人,在澳門政府資助下才得以來港就醫,香港身份證果真值錢。 

今年一月, A型血的李先生若不換肝,壽命估計僅餘一年多。他來自澳門,得澳門政府資助來瑪麗就醫,但非本港居民不能輪候本地屍肝,家人的血型亦不吻合。最終他成為全港首宗跨血型活肝移植的成功案例,由 AB血型的長子捐肝救父。以往施與受雙方若血型不同,必會出現超急性排斥,手術成功率不足五成;但這次用抑制免疫系統的新技術,將血漿置換「洗走」病人的抗體,令血型不同的肝可在體內和平共處,是本港醫學界「肝盡其用」的新作。
香港肝臟移植手術,始於廿多年前沙宣道的豬欄,盧寵茂說:「豬肝和人肝在解剖學上好相似,我們初時都是用豬來做實驗。」九○年,他和「換肝之父」范上達宰了幾十隻豬後,終於有一隻能站起來。翌年,他們成功進行了香港首宗屍肝移植。
外科手術,最重要是止血。出血多,併發症更多。盧寵茂說這十幾年來最大的進步,是看清楚血管的位置。落刀準,出血自然少。醫生操刀時用的眼鏡有兩粒放大鏡,戴上了,血管都成了山水溪流:「眼好累,視線好窄。頭一郁、眼一轉,又睇唔到要落刀處,仲會頭暈。」手術一開始,頸部、眼球最少要鎖定幾粒鐘。長久下來,鐵人都生銹。「如果你見過我條頸的 X光片,會嚇一跳。」他曾因為手部麻痺而入院「吊頸」,原來神經線被壓住;早在實習的年代,他又試過十二指腸出血:「但麻醉藥打得唔夠,我想扣喉,一手把鏡拉出來。」
都說醫生是最壞的病人。往後多年,他繼續工時超長、食無定時、隨傳隨到的生活,還要嗜辣,食車仔麵要下三大匙辣椒油。剖完真人怎麼還有興致食豬雜牛雜?「都唔同 context。在手術室見到內臟,唔會諗到食。但粉麵牛雜,有間我成日去,譚臣道華南,好正㗎。」他家住司徒拔道,去華南可能只為就腳。正如做完手術,在瑪麗,只能夠食杯麵。

救人


西營盤真光商店的車仔麵,盧寵茂大學時經常與女友來幫襯,最愛那自家製辣椒油,一食卅年。女友後來變成盧太,惜麵店躲不過發展商的魔爪,已於去年結業。(《飲食男女》圖片) 

香港人連捐器官都是三分鐘熱度。一○年海關督察許細文捐活肝給受傷的同袍,在傳媒的廣泛報導下,掀起了捐肝「熱潮」。當年屍肝捐贈數目創新高,達 43宗。但到翌年又回落至 32宗。屍肝短缺,迫使活肝移植技術「層出不窮」。除了跨血型活肝移植,還有右肝活肝移植,令較細粒的捐贈者可救活大隻病人;原位肝分割切除,是在腦幹死亡、但尚有心跳的遺體內把肝一分為二,移植給兩名病人。
「但只要有一個捐贈者出事,整個 program都唔使再做。」○九年的一宗「交叉捐肝」案例,兩名捐贈者為求血型吻合,分別捐出活肝給對方的家人。其中一人卻出現嚴重併發症,器官衰竭、高燒不退。「當時好驚。我諗,如果佢死咗,我唔會再做(活肝移植)。」幸好及時發現問題所在,原來她對抗生素有過敏反應,打一針抗敏激素,即時回魂,盧寵茂開心到彈起。「捐贈者係 100%健康的人,理論上唔需要做手術。如果佢死咗,講得難聽係我哋間接害死佢,壓力好大。」
據統計,每二百名活肝捐贈者便有一個出事。對於捐贈者的決定,做醫生的更不容置喙。傳媒最愛父慈子孝的催淚故事,但我們看到的永遠只是月球的一面。不願捐出活肝的家屬,約佔一半。「試過有病人的丈夫,我向佢解釋完,佢第一時間話『血型唔啱』;又有人話佢都想捐,奈何成日病。咩病呢?原來係傷風咳。」「其實你唔捐,唔使同我講原因。你唔出聲,我就明白。」曾有一名肝硬化末期的病人,要求老婆捐肝相救。那太太默然,盧寵茂問她,若丈夫離開,她會怎樣,答案是「難得清靜」。原來男的很少回家,一回來便喝罵妻女。「我們時常強調要保護捐贈者的自主權。病人和你的關係,自己最清楚。捐唔捐都有好多原因。」
當然亦有女兒堅持救父、但父親不欲她冒險的感人故事。若盧醫生有日需要接受肝移植,會如何抉擇?「仔女我會傾向唔接受。因為我生佢出來,就有責任照顧佢。老婆嘛,唔……假設性問題好難講。雖然結婚時承諾過,如果乜乜乜你都照顧佢……呢啲都係唔好俾我太太聽到,嘿嘿。」盧太當年是港大聖約翰堂之花,卅年後仍美艷如昔。每次提起老婆大人,他總是難掩笑意。

北上


瑪麗醫院護士宿舍被評定為「二級歷史建築」,拆不得,成為重建瑪麗的絆腳石。盧寵茂與多位醫學院的教授曾聯署要求「拆樓」。今年終於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案,保留古董之餘、重建亦終於拍板。但竣工之時,盧寵茂大概已「封刀」。 

盧寵茂現時的日程十級駭人,早上剛從杭州回來、下午是外科系的會議、途中被病人家屬截住、再招呼問長問短的記者,轉眼夜已深。翌日又要去港大深圳醫院,晨早七時出發。同日晚上再飛法國參加醫學會議。「我以前通宵直踩兩晚都冇事,但而家唔得啦, aging。」
港大深圳醫院由深圳市政府出資興建,去年十月正式啟用,首五年由深圳市政府泵水,其後與其他大陸醫院一樣,自負盈虧。港大醫學院則提供「招牌」,並負責管理,試圖把香港醫療的管理模式在大陸栽種。由院長到各部門的主管,泰半由港大教授出任,盧寵茂是其中之一。
北上勞碌,人工不變,但他卻說港大深圳醫院對外科系而言,是個「金礦」:「派人上去,我部門可以擴充、增加人手,同事們又可以升職。」當年李嘉誠捐款十億元,讓醫學院也要改名換姓,以為水源充足,可盧寵茂的外科部卻「乜都感覺唔到」:「一次過捐贈,好難用來請人。今年有,明年又點?」十億也不能讓外科系加添人手,這家座落深圳的醫院,卻一次過滿足了他的願望。
但深圳河以北的邪惡,難免令人不安。醫生收紅包、以藥補醫、打點滴多過飲可樂,這些他統統知道。內地醫院要自負盈虧,收費卻受限制。醫生看一個症分得六蚊人民幣,專科也不過是十四元人仔。惟醫院旁邊的 Starbucks,一杯咖啡卻盛惠三十二元。不打點滴、不濫用抗生素,醫生以至醫院都無法生存。
在內地睇名醫,要靠關係;教授們不在門診出現,卻在辦公室看「走後門」的病人。「好慘,病人紅包俾得少又驚,但有錢仲死,治療和藥物都不是根據你的需要去做。」
但他寧願相信人性本善:「如果一開始就想搵錢,唔會去讀咁多年書、受咁多訓練。只係(內地的醫療)制度有好多問題。」港大深圳醫院主要聘用三十出頭、理論上未被制度荼毒的醫生,並以高薪養廉,希望用港式制度洗去內地貪腐的污名。「有些五十幾歲的,來到話要做主任。但我們對這些年紀的人不能有太大期望,只希望下一代可以改變。」
惟在內地堅持清廉,便要付點代價,例如等待。內地醫院購買儀器要經過重重審批,原意是以法防貪,盧寵茂一眾「港燦」不會亦不懂「特事特辦」的門路,結果等到天荒地老。在香港半年內可到手的設備,在內地卻年半都未到位。「佢哋知道要改,起碼這是一個試點。現時全國醫學界都關注這醫院,有人肯講,我哋已經贏了。」當胡溫都未能動貪腐的分毫,這若非精神勝利法,就是他走得太快,搶先看到中國會進化成廉潔的世界。

老闆

講起錢,還有一筆可記。被盧寵茂尊稱為「老闆」、曾任外科系系主任達 26年的黃健靈教授,年前挪用公款罪成,被判社會服務令。雖幸免於牢獄之苦,卻要當庭繳付其中四十七萬多元的欠款,盧寵茂在半小時內便抬着現鈔返回法庭救駕。「提款的其實是羅光彥醫生,我只不過是陪他去。」港大法律學院院長陳文敏後來在專欄寫道:黃教授曾幾何時風頭一時無兩,遇事後卻孤寂蒼涼,盧寵茂的重情重義,令他感到欣慰云云。「我諗做人要有啲宗旨。黃教授的貢獻無可置疑,就算佢有錯,都唔使劃清界線。我話唔識佢,你都唔信啦。」黃曾在庭上自爆身家逾億五,卻因為區區小數目而身敗名裂,盧寵茂嘆息:「他從沒想過出去開檔,甚至退休後仍留在醫學院工作。貪錢可以出去做『月球人』,更別說『星球人』啦。」
他覺得老闆不過是急於推動系內發展,例如辦學術會議。「如果跟足大學的程序,都幾冇癮。」黃覺得大學制度僵化,自設戶口處理醫療技能發展中心的款項,沒有交給港大;又嫌預約司機的程序繁複,「順手」用公款支付自家司機的薪酬。是掌權太久,忘了界線所在?「我諗,如果佢退休後沒有繼續留低,可能唔會有這些問題。」老闆出事,警惕他要急流勇退,他已下定決心,一到六十便退休大吉。「我唔想有朝一日被人問『做乜仲唔走』。」
他今年五十二,未來八載將繼續無心睡眠。提到有醫生爭取標準工時,敦厚的他忽然「老闆」上身:「來醫學院的後生仔,個個講到天花龍鳳,『我好想救人、我唔怕辛苦』,但入到來,又話『我要放工、我要 quality of life』,咁你想點?來面試的,個個都錄晒音,他日邊個話要標準工時,就播番俾佢聽!」記者以為每週工作六十五小時已夠難頂,「死啦,你寫咗又有人鬧我。但都冇辦法,我同個仔都係咁講。」一雙兒女都在港大讀醫,但他明顯「律子以嚴」。兒子跟他參加毅行者,某次練習走了五十公里,跟老爸呻腳痛,換來這樣的回應:「行完五十係人都痛啦,你同我講做乜。要做就唔好嗌辛苦。」至於女兒,卻是半夜央他去食麵、鬥落辣椒醬的甜心。「哈哈,有人話我偏心,但我不是故意的。」


黃健靈雖犯上官非,但在鎂光燈下仍是官仔骨骨、髮型一絲不苟,不願露出一絲黯然。盧寵茂說「老闆」從不打呵欠,每天早上六時坐駕必然在醫學院出現,比鐵還堅。(《蘋果日報》圖片) 

全家福。盧寵茂雖然偏愛女兒,但細看大仔才是餅印。 

盧寵茂是毅行者和渣打馬拉松的常客。 05年在朋輩壓力下第一次參加毅行,到練習才知大鑊,遂在家中坐「無影凳」練腿力、行樓梯上 21樓巡房,最後做出廿二小時多的佳績。

撰文:蔡慧敏 
攝影:梁百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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