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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開學,吳美蘭為響應反對國民教育穿上黑裙,難得著裙因她心情靚靚,對新校西九龍官立嘉道理爵士中學充滿期盼。有少數族裔學生認出她是舉牌「良心教師」,特意跟她揮手。

非常人語

叛逆教師 吳美蘭

2012年09月06日 ~~ 第1174期 香港《壹周刊》

今個暑假,吳美蘭抬着一箱箱課本,頭也不回離開執教十年的官校庇理羅士女子中學。在北角天后廟道落斜到達山腳,她就變得不一樣,大熱天時頻頻上鏡,不單為反對國民教育,還因為十年心結終於解開。
兩年前,唐英年還是政務司長,到庇理羅士宣傳政改方案,以為乖乖女會配合他做政治騷,點知中途殺出吳美蘭高舉「我要有權選特首」這張王牌,掌聲震動禮堂。保守因循的教育界突然爆出叛逆教師,全港嘩然,四十出頭的 Miss Ng即變高登女神。
當全港鎂光燈把她照得最亮時,亦有人罵她做騷搏出位,偏偏吳美蘭身處的教員室異常沉默,校長、同事沒跟她說一句話。她刻意把自己鎖在黑房謝絕訪問,因她知道這兒是政府頭號樣板名校。
舉牌之後,吳美蘭看到民主黨為政改走入中聯辦,她頂住條氣上網印出參選教育界功能組別報名表,「我要挑戰張文光!」點知原來公務員無得玩,她唯有撕爛表格繼續在名校過安穩日子。心,卻不踏實。
新學年告別名校,「等咗九年,終於等到了。」九月一日,吳美蘭穿上一條黑裙,在凝重的開學日,開開心心上學去,眼前學生,由溫室小花變成少數族裔。

有別於名校英文老師的闊太名牌高跟鞋模樣,身高五呎一吋的吳美蘭,像個通山跑的粗獷大女孩。她愛游水跑步,皮膚黑黝黝,返學愛著西褲有時配搭波鞋加背囊,可她不是體育而是英文及通識科老師、升學輔導組主任。她有把響亮聲音,說話無尾音無中英夾雜。她有一頭及肩長髮、一個女性化英文名 Lucy和乳名「蘭子」,那把長髮令人想起女版長毛:「我同學生講笑話:『我就係長毛個女友。』」
吳美蘭現獨身沒兒女,上週六,她獨自來到添馬艦的反國民教育開學禮,有家長指着她:「呢個就係良心教師」,也有年輕人對着她舉起大拇指。她上台發言時,將公務員身份拋諸腦後,質疑政府將國民教育獨立成科另有目的。講完,她大聲喊出最後一句:「教育局,唔該慳啲。」一個字:爽。

吳美蘭的「良心教師」稱號來自那經典一幕。兩年前,唐英年到訪庇理羅士,她決定把握這難得機會,在政府第二把手面前講出自己對普選的意見,「如果我只舉手問,好容易俾佢耍走。我一定要強烈、明確表達自己立場。」終於,她想了一條好橋。
唐生駕到那天,吳美蘭晨早返抵學校教員室,靜雞雞將一張紙仔交俾隔籬位死黨悄悄道:「我唔識打中文,拍硬檔,幫我打呢幾隻字。」她的女老友打開見到「我要有權選特首」即刻照做,無問過也無勸過一句。兩分鐘後,這七個大字加兩個感嘆號就印在黃色 A3紙上。返埋位,吳美蘭用一塊黑色寫字板將紙托底,準備行動。
她有備而戰,舉牌,幾乎所有香港人都看過。

夠 pok


兩年前,吳美蘭高舉「我要有權選特首」,觸動全城。
今天她說得淡然:「我只係講出一個普通市民心聲。」

散場,吳美蘭回到教員室,她看到同事竊竊私語,有人走來拍拍她膊頭:「你真夠 pok。」但沒人敢說一句:「我撐你。」午飯鐘聲響起,她收到老同學來電:「喂,我喺電視見到你,你無嘢呀?」「無嘢」是指「有無被秋後算賬」。
那天放學下着傾盆大雨,校外是一班等候她的記者,她拋下一句:「我要講的已講晒。」即跳上的士。反而她一些同事對着鏡頭嚴正聲明——吳美蘭不代表我。
之後幾星期,吳美蘭三個字熱爆全港,她如常上課,校長、同事一句都沒提起舉牌事件,但她卻收到無數禮物——署名「教育界仝工」送來的鮮花、「天后廟道老伯」的多謝卡上寫道:「支持你,說了我心裡的話。」但也有學生、家長、同行傳真信件來炮轟她做騷、搏出位、教壞細路、破壞校譽……看到《文匯報》說她自以為是、盛氣凌人的炮打文章,「我唔怕大陸搞我,我行得正企得正。」

唐英年的手下,可有打來投訴?「無人話我知,我唔知。」她也是公務員,心裡有數,「庇理羅士係官校中的示範單位,你話呢?」
「我覺得好悲哀,我只係講咗一句普通人想講的話,點解大家咁大反應?」
她不理別人指駡,但以下一句(來自不同界別)教她最心痛——吳美蘭,你作為一個教師,唔應該講自己睇法。
「我係教師,但我都係一個人,一個會認清是非黑白的人。」

名校


在名校庇理羅士十年,同事勸她繼續舒舒服服教落去,但她誓要破網而出,教曉少數族裔要據理力爭。

香港教育界出名保守、因循、服從,吳美蘭在庇理羅士十年,是少數的「搞事分子」。
庇理羅士的學生成績單由電腦打印,但規定老師要手寫評語,寫錯不可用塗改液必須打印一張新的重寫,老師們經常閂埋門呻要罰抄,但從來無人敢出聲。唯獨吳美蘭一個忍唔住,向校長建議評語也要打印,但有老師這樣反駁她:「 This is BPS tradition.」(這是庇理羅士的傳統)
她一人據理力爭,意見最後獲接納,同事一句多謝都無,「佢哋坐喺自己個位好多嘢呻,但開會就唔講。我提意見講出佢哋心入面最真嗰句,佢哋唔會附和。」
直腸直肚可會成為別人眼中釘?她說,學校不同商界,不覺得有不滿她的乖老師出陰招要將她置諸死地,「佢哋只係想做好呢份工。」
立場鮮明的吳美蘭,最欣賞主動表達意見的學生。每當她行入班房,學生都不用起立敬禮、講意見隨時嗌出就得唔使舉手,「我唔係教機械人。」學生駁嘴,就由得她們講。

女校師生對 Tomboy男仔頭都戴有色眼鏡,吳美蘭有個 Tomboy學生,最愛跟她說要捍 衞 Tomboy自主權,認為剪超短髮、老牛聲、和女同學拖手沒問題。「她後來讀港大,之後自薦入咗全球最大廣告公司。」她欣賞這學生和自己都是一個人,而非一具服從機器。
她教英文和通識二合一,教材是昂山素姬如何為大愛犧牲小我、奧巴馬競選講辭、阿桑奇與維基解密。當播放一套 CNN香港籠屋紀錄片,出現佝僂老人在街邊執紙皮,中產女生都哭了,「她們的人生,從未見過這些人與事。」
庇理羅士的女生大多來自幸福家庭,不用憂柴憂米,人人有得學樂器。每當學生在她面前「訴苦」——讀港大定中大好、做律師定醫生好,吳美蘭會提醒名校女生:「做人,唔好咁功利。呢個世界好多人,連小提琴條弦都未見過。」
每年的畢業禮是吳美蘭在名校最難過的日子,「當我見到台上的女生,可以有咁多機會學音樂、攞獎學金、周遊列國。我覺得,世界好唔公平。」

Band 5


九四年,吳美蘭(右二)初出茅廬,妹仔著卡通 T恤殺入梅窩南約區中學,初時被一班 Band 5學生激到喊,後來才摸到相處門路。

吳美蘭自一九九四年起獲官校教席,首間執教的是已執笠的梅窩南約區 BAND 5中學。這間如動物園的學校,學生上堂行來行去瞓覺發白日夢,初出茅廬的 Miss Ng經常被激到喊,「學生大多是村民,無動力返學,因為父母唔使佢哋讀好多書,男的有地管、女的要嫁人。」
她最記得當年教中二,一個姓孔的女生污糟邋遢、蓬頭垢面、唔交功課,吳美蘭為鼓勵她做一個有承擔的人,刻意選她做班長。一天,她看到孔同學分吃友人的飯盒,才揭發孔父要女兒到茶餐廳幫手,並拒付零用錢欲阻上課。
「佢連食都無得食,都堅持返學,點解唔俾佢一個機會?」吳美蘭說,當時她身邊同事都覺得孔同學無得救勸她無謂嘥時間,「但我好記得,她做了班長之後,學習態度、儀容都有改善。」後來,孔同學突然失蹤,後因偷竊入了女童院,「到今天,我仍好希望可以再見她,一個無得食都要返學的人。
「學生能力不行,但他們仍有學習的機會與權利。」一天,她收到政府搞的「師生新加坡體驗團」傳單,打算幫學生報名,打電話去當時的教育署查問,換來的是「這個團只供 Band 1英文學校報名」。她即時火起大罵官員:「 Band 1學生的英文已講得好、屋企有錢隨時可去旅行,點解機會唔可以俾社會上最有需要的人?」收線,她未知會校長便傳真一封投訴信,不吐不快,後果當然是給校長照肺。
「在南約區中學的六年,我好驕傲。我不單教書,而且教人。」

良心


上週六,吳美蘭在政府總部的反國民教育開學禮上,對着維港高呼:「教育局,唔該慳啲。」快人快語,台下又再掌聲如雷。

吳美蘭抱打不平、據理力爭的個性,與她出身草根有關。小時和父母哥哥住北角後巷僭建鐵皮屋,人有三急沖涼要跑到公廁。八十年代讀中學搬到電氣道的漏水天台屋,每天上課行路到附近的蘇浙公學。放假她沒錢去街,告訴同學要在家洗衫,同學反問:「洗衫唔係用洗衣機?」
她鍾意返學,尤其中五那年的英文堂,老師不停播 Air Supply的歌、派英文剪報、玩串字遊戲。她愛英文,但父母不懂又無錢補習,「我只能靠自己。」沒錢買《南華早報》,她便扭開電台聽 BBC、去圖書館借書回家大大聲將一個個英文字讀出來,「讀錯的,後來才知。」
有趣的英文課令她立志教書,高考之後考入羅富國師範,九一年城市理工開了首個英語教學學位課程,她擔心學費,父親又剛離世。母親當時在新釗記茶餐廳洗大餅,跟她說:「我幾辛苦都會繼續做,你放心讀啦。」令她決心再走入校園,「我孭了七份補習在身,沒用過阿媽一毫子。」
「我媽知道,讀書好緊要。」吳媽媽生於廣州本是大戶人家有幾個妹仔使,但共產黨執政滅地主,八兄弟死剩三人,文革前逃難來港後自己反變成妹仔,要打住家工,「我個英文名 Lucy都係佢事頭改的。」吳母沒機會讀書是文盲,一生人最痛恨共產黨。
「我媽日日睇新聞,成日都話『共產黨都好信?』、『毛主席無米煮啊』。」六四,媽媽帶着她上街,當年的剪報圖輯她仍保存,是她今天拿入班房的教材。


吳美蘭感激已故文盲母親,生前帶她上街,又和她討論時事,讓她知道:「做人,幾辛苦都要頂硬上。」

媽媽捱得辛苦,吳美蘭知道做人要頂硬上。吳母二○○九年離世,遺下吳美蘭獨居。她在庇理羅士的時候,經常將自己的出身跟學生分享,「學生都覺得難以置信,她們太幸福了。」她知道名校這個地方不屬於她,教了一年就申請調職,「校長不批,怕我走了,再請不到一個屬於公務員位的資深英文老師。」
她堅持新學年調職到少數族裔官校、西九龍嘉道理爵士中學,庇理羅士校長在退休前,終於送她這份大禮。「好多人以為我在舉牌後被迫調走,事實唔係。」
「我在庇理羅士教完第一年,已經想走。」
等了九年,吳美蘭終於走得。對執教十年的名校可有留戀?「無。」
她記得,六月知道獲批轉校那刻,開心得在班房哭着跟學生說:「同學們,我終於夢想成真。」
身邊好友勸告:「嘉道理班學生好難搞,留喺名校舒舒服服仲好啦。」她反問:「教育,不是有教無類嗎?」
離開十年名校,終於,她做到自己眼中,真正的良心教師。
二○一二年九月一日,吳美蘭變回一個少女,快快樂樂上學去。以後的日子,她要讓眼前一群被社會忽視的學生,知道什麼是六四、霸權、歧視、不公義。她會告訴學生,當年為何在眾目睽睽之下,舉起一個微不足道的牌:
「因為做人要爭氣。」

撰文:盧曼思
攝影:鄭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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