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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 喜八工作室

蘭桂坊一幢大廈的閣樓,有一間喜八工作室。
前身是蘭桂坊一間日式料理店,六年前,店主把地鋪結束,隱上閣樓,做些私房菜、烹飪班,只對熟客開放。
掌廚兼老闆,一直是日籍壽司職人野口守。十六歲入行,廿一歲來港,而後結婚、開店、落地生根,歷經四十餘年,見證日本料理最美好時光。
本來可以急流勇退,但他卻退而不休,給自己保留一間小小的工作室,因為他不把揑壽司當作手藝,而是內心的修為。
「我一直是以修行的心情做壽司。」他說。
修行,就是無論環境如何改變,心境始終如一。
如一的專注,如一的熟練,揑好每一塊壽司,活好每一段生命。

 

是夜,喜八工作室有客到。
都是相識多年老顧客了,但野口守依然沒鬆懈,在吧枱後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這一晚,他為客人做一頓共十道菜的料理。從前菜到甜品,處處見細心,處處見細節。每一道菜都是現做現上,而且細心巧妙地配合客人們的進餐速度。
前菜有兩味,分別是若布青瓜和麻醬玉豆,青瓜是自家醃漬,連那玉豆上的芝麻醬也是自家磨製。接下來是刺身拼盤,伴以現磨芥末。



 

沙律之後,需稍候些時,因後面一道燒三文魚頗費功夫:三文魚燒好後,鋪上洋葱薯蓉,再蓋一層綿密的蛋白梳乎厘,既好吃又好看。再來是一道煮物,清香木魚湯中有鮑魚、竹筍、花菜和海帶,一問之下,才知道每樣配菜都是分別蒸煮,如此方能各存其味。
當野口先生準備做壽司的時候,幾位客人不禁離席過來觀看。只見他將米飯握在手中,一手拿起生魚片,然後一合一揑,就成了一件壽司。
這套動作,流暢迅速,又富有節奏感,彷彿一場發乎自然的舞蹈。樂在其中的野口先生就這樣一邊做壽司,一邊輕輕地哼起了歌。客人們對食物,交口稱讚,而野口先生只是微微笑着,愉快地着大家把食物全吃乾淨。

他忙完料理之後,就在吧枱後洗起碗來,一面用廣東話解釋說:「地方小,不正規,但是不能在劏魚的地方洗碗,要講究衞生。」野口說。
今日的野口先生,悠然自得,完全是為興趣工作。六年前,他和太太決定退休,將在蘭桂樓地鋪經營了廿餘年的喜八日本料理店結業。但因為一班熟客熱情挽留,加上他也不捨退休,才將閣樓貨倉改裝成工作室,既作朋友聚會之處,偶爾也接些餐飲業的諮詢工作。
但最重要的,其實還是不讓手藝生疏。
「做壽司的人,一定要保持手藝,間中做一兩場私房菜,權充溫習演練。」



將酒瓶改裝成枱燈,平添幾分情調。 

前菜�若布青瓜(左)、麻醬玉豆(右),前者微酸,後者微甜,清新口感喚醒食慾。

煮物味道清鮮,四時不同,竹筍是春之主題,鮑魚仔以柴魚汁清蒸,味道尤其鮮美。 

雜菜沙律,沙律汁中混合泡菜汁,味道濃郁。 

燒三文魚,薯蓉中洋葱粒的辛辣與三文魚的鹹甜,輔以梳乎厘的綿密,口味質感都是絕配。

既來之,則安之。

他與壽司,就是有一份不能言喻的緣份。
「我本來想學西餐,年輕人嘛,總覺得西餐有型,可是當時在拉麵店工作的朋友聽錯了,把我介紹到東京的壽司店。我去到東京才發現,又不好意思推辭,就只好學做壽司了。」野口說。
他家鄉在關東中部埼玉縣,母親早逝,童年過得並不快樂。父親是個普通公司職員,獨力養大四個兒女,殊不容易。野口排行第三,上面兩個姊姊,下面一個弟弟。他說自己在學校是個孤獨的人,不過因為身材結實,又不惹事,幸而沒被同學欺負。十六歲那年,面臨高考,父親工作的公司倒閉,一夜之間失業。他不想增添家裏負擔,於是按朋友介紹,獨自到東京打工。
友人介紹的,是家小小壽司店,名「蛇之目」,只在很忙的日子,才會請一位八十幾歲的前輩來幫工,平日裏外,都是店主與學徒一力承擔。
那是 1960年代,東京有許多這樣的街坊小店。學徒第一年是不准進廚房的,野口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掃清潔和送外賣。


來喜八吃私房菜有點像去朋友家做客,雖然不用幫忙,卻也想看看主人家的製作過程。 

八歲喪母,十六歲離家,野口只有一張父母的合照,時時帶在身邊。 

小女兒站在蘭桂樓舊鋪前的留影,如今兒女成人,壽司鋪功成身退。 

開鋪時的工作照,轉眼三十年。 

 

「早上八點起來洗昨夜的碗碟,然後開始送外賣,收盒子,洗洗刷刷,全日沒停。晚上在店裏幫忙,到十一點半趕在浴場關門前跑去洗個澡,睡就睡在雜物房裏。」
訂了壽司的人家,用完餐便將壽司盒放在門口,讓店家回收。
每天,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騎着單車,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不是送外賣,就是回收木盒。「褲子都騎穿了!常常麻煩師母幫我縫補。」野口笑着說。
在出去送外賣的間隙,忙裏偷閒在商店街看看音響店櫥窗裏的電視,是這鄉下少年僅有的一點娛樂。
當學徒沒有假期,放假只因師父偶爾宿醉。那突然休息的半天,也沒甚麼好做,不過是跟師父的兒子們賭錢胡混,他的心情總是苦悶的。
十七歲那年,有一天,他學西片裏騎在馬上喝酒的牛仔,一邊騎單車送外賣,一邊耍威風地灌了一瓶威士忌,結果頭暈又胃痛,加上心情不好,他就逕自回宿舍,沒回店裏去。
傍晚,師父找到宿舍來,他一時心虛膽怯,佯裝睡覺。師父進來,甚麼也沒說,只摸一下他的頭,便輕輕地離開了。第二天回去上班,彷彿沒事情一樣。他心中羞愧萬分。
在蛇之目工作三年,師父鼓勵他出去打拼。記得師父對他說:「我這裏太小,你跟着我,學不到更多了,不如到外面去學習吧。」


刺身(二人份),魚生種類視乎當晚價位標準而定,芥末則一定是現磨。 

天婦羅,炸粉以冰鎮熟水混合,炸來尤其薄脆,蘸汁溫熱,方是正宗。 

燒牛肉,牛肉肉汁豐富,別小看那一撮白蘿蔔蓉,其性寒涼,正好下火。 

壽司,僅是看青瓜切絲已覺震撼:日本青瓜去皮,再如㓟蘋果般將青瓜㓟成一塊薄皮,去芯,然後切成細絲──難怪青瓜卷這樣好吃。 

 

於是師父將他介紹到外間工作,後來他輾轉又在銀座的高級料理店裏打工,慢慢學習成為一位技藝全面的壽司師傅。然而,對啟蒙恩師,還是念念不忘。
「蛇之目師父教曉我做人的道理。他從沒打過我,雖然說話不多,但你知道他是個好人。在他的店裏,我只是煮飯,從沒有揑過壽司。師父說,手上那兩三下子只是花邊功夫,出去練練就會,基本功都在日常漬醃浸泡的準備工作上。」野口守說、 1972年,一位前輩介紹野口去香港工作。當時香港的日本料理店很少,幾乎都是為日本人服務。前輩在美麗華酒店的金田中工作,介紹野口到石板街的大和當壽司師傅。他懷着巨大的期待來到香港,呆了兩年,因為不懂廣東話,日本人圈子又小,來到香港,生活也不過是每天工作,以及下班和同事打牌胡混。
「那時我一個月一千一百元工資,每月一出糧就要還六、七百塊賭債,根本剩不下錢。而我其實並不喜歡跟他們去玩,只不過因為生活太無聊,又推辭不過,才跟着一起混。」野口說。
這樣過了兩年,他決定回日本去。

則安之,則愛之。


晚上十點半,客人都走了,野口先生做四個飯糰,與太太分吃了,稍微休息一下,還要洗碗。 

回到日本,他繼續在東京打工,既不打算回家鄉,感覺上也沒有多些快樂。
他想:「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後來他遇到一位舊友,是個佛教徒,傾談間,野口透露自己的苦悶。那朋友開導他說:「人生何處不是修行?就連做壽司,也是一種修行啊!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中,都要保持自己的心境。」
一年後,野口又到香港工作。這次他決心積極地生活,不僅參加本地佛教組織活動,結交香港人朋友,而且認真地學習廣東話。心境逐漸開朗,甚至默默地想要找一個香港人結婚。
同事中有一位美麗的女子,名叫郁惠芳。當年野口在柳生日本料理做經理,常常請店裏的女孩子們飲茶吃飯,自從愛上郁惠芳以後,就不請她們吃飯了。
郁惠芳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索性辭職不幹。辭職後,她跑到日本去,遊學三個月。結果,天真的野口一直追到日本,陪她旅行,還和她在日本註了冊。
郁惠芳笑着說:「我在家中是排行居中的小孩,沒有人管,在日本結了婚回來,把爸媽嚇一跳。」
若問野口,為何拍拖三個月便可定終身,他只是臉紅地笑,裝作不屑地說:「我只想趕快畢業!」郁惠芳在旁邊解釋:「他的意思是說,他想快點完成這一件事,然後好做下一件事。」

 

夫妻之間的說話,是外人聽不懂的,混着日語和廣東話,兩個人都是半桶水,溝通卻全無障礙。倒是與外人說話,彼此充當對方的翻譯。
郁惠芳說:「記得剛拍拖時,我去他家,見到好多書,中文日文都有,還有《三國志》,便知道他和這行的人不一樣。和他相處,感覺很舒服。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為人不計較,又善良,但有底線,他從不騙人,也不喜歡被人騙。」
他們在蘭桂坊開店時,野口以父親的名字為壽司店命名,惠芳做管理,他當大廚,整條街上只有一間酒吧和餐館。試過碰上流氓來收保護費,老實的野口,一句就回絕,並說若然再來,就寧願把店子結束,也不就範。
他這樣的個性,卻能在蘭桂坊做出個名堂,不能不說是奇蹟。兩人雖然都沒有經驗,但是憑着真誠,客人都來捧場,生意蒸蒸日上。後來更在蘭桂坊和跑馬地開了兩閒分店,請了幾位日本師傅。
野口想到自己當年打工時受過的福利和優待,對待師傅們也盡善周到,有錯也不會責罰,結果卻給惠芳在管理上帶來不小壓力。惠芳說:「其實九十年代香港已經有很多日本師傅,和他當年不一樣。但他就是堅持自己的一套,連稅也替師傅們交。而無論你對夥計怎樣好,總有夥計覺得你做老闆的虧欠他。師傅脾氣大,被客人投訴,他又不好意思教訓人,而我卻要看緊生意,每月給他們出糧。」


惠芳是喜八工作室的經理人,所有業務經由她安排。 

即使做壽司時在哼着歌,表情也是如此專注。 

吧枱上的酒瓶愈擺愈多,都是客人和朋友送的酒,還沒捨得喝。 

由主客變為朋友,是兩夫妻最感安慰的事。 

 

夫妻倆每天日對夜對,管理方式又不同,自然產生很多矛盾。
有一天,不記得是為甚麼事情,惠芳氣得要鬧離婚。話一出口,野口冷不妨愣了一下,然後就開始分家產:「這些碗碟,我留下,那些東西,可以給你……」不知道那天他們是怎樣結束的,但是從此之後,惠芳再也沒有說過離婚的話。
她說:「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結婚前已經很認真地對我說:『不可以說離婚』。他從來不跟你吵架,有事情就商量,有問題就解決,過去就算,絕不再提。如果你受不了他,他也不會挽留你,你要走就走,他對夥計也是一樣。」
說到這裏,野口又笑:「還提那些做甚麼?」
也許要作一個好的壽司職人,認真和執着,也是必須條件吧!
這麼多年,他們就是這樣度過了。有人執着,有人包容。有過好時光,也有過壞時光。家裏曾經有七個傭人幫忙,還有司機。如今兒女都長大了,店子也沒舊時忙,兩個人,輕輕鬆鬆搭地鐵四處去也很快樂。能處富貴,能處平淡,都是人生修行的結果。只要心境如一,無論風雨陽光,都是平常。


稻庭麵,吃第一口覺得清湯寡水,吃第二口開始漸入佳境,發覺麵的真味。 

柚子、芝麻和綠茶味的雪糕,都是自家製,有一種外面買不到的清純滋味。 

喜八工作室

mailto:noguyoro@msn.com


撰文:王雅雋攝影:黃健峰美術︱馮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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