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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東外孫女楊紫霞是水彩畫家,闊別香港廿一年後重訪,她說現在的香港跟她畫筆下的完全不同了,最叫她難過的是那幢 IFC:「它破壞了整個 skyline!怎麼可能讓它築起來?城巿規劃的人沒可能不阻止的。」她說畫畫的好處,是可以用筆消滅醜陋的東西。記者問:「那麼你日後畫的維港景色會不會有 IFC?」她答:「不會。」 

非常人語

大宅門 楊紫霞

位於山頂道的何東花園大宅,完工日是一九二七年。
大屋木訥,但一磚一瓦見盡宅門內的散聚悲歡。何東爵士的平妻張靜蓉當年遷入之時,率領八名子女在此落戶,家宅昌盛。可大半世紀以後,何家人老的病的辭世的、遷走的離巢的移民的,人散了便不復還。大宅熱鬧有時,今日大概孤清。
眼前的楊紫霞七十六歲,是何東的外孫女,一臉遺傳自外祖父母的歐亞裔輪廓。其母是何東么女何孝姿,兩年前享壽九十六歲辭世;不計私生子何佐芝,她是何東眾子女中,最後告別人世的一個。孝姿在大宅居住成長,甚至在屋裡大廳初遇最後結褵七十載的夫婿楊國璋。
闊別香港廿一年後,孝姿女兒楊紫霞偕丈夫重訪。兩人搭巴士坐地鐵食飯盒,生活老實;她大半生在畫紙上潑彩,揚名畫壇,當不及何家顯赫,但她寧願平凡:「跟仔女我也不談家族的身份,我不喜歡這種家世。我當年所獲的遺產僅夠買一輛二手腳踏車,戰後日日在屋前的荒地使勁地踩。」
再回來她沒訪何東花園,大宅現歸何東內孫,即她的表親何勉君所有。何有意將大屋拆卸改建別墅,估計屆時價值七十億元。大宅與腳踏車,財富本來不由人。

何東當年的遺產、物業和生意股份,幾乎悉數由何姓子嗣繼承;七名女兒全部畢業於拔萃女書院,並在開明的母親張靜蓉鼓勵下,放洋留學,算是無形的遺產得益。何家千金晚年留在彼邦生活的多,回流香港的少。
楊紫霞記得,小時候每逢大時大節,她三兄妹便隨父母到何東長居的西摩道 8號「紅屋」,向外祖父請安。何東喜見孫兒向祖先叩頭,但他的么女孝姿總是笑着解圍,只叫孩子鞠躬三巡:「我媽時髦啊。」
長大後的楊紫霞在水彩畫界名聲匪淺,一輩子以此為業;昔日一別香港就是經年,這次回來舉行畫展,很多事情都叫這位夫人意外。她的英籍丈夫 Richard跟記者說:「想不到你們仍然講廣東話, Wendy(楊之洋名)和我以為香港已在講普通話了,所以出發前一段日子,她每日就聽普通話 CD,希望學好一點。」
一連多天狠狠地下了好幾場大雨,在上環荷李活道的展覽廳裡,兩夫婦商量午餐要吃什麼。太太提議點茶餐廳的菜遠牛肉炒麵分着吃,丈夫則說不如多叫一客三文治,楊紫霞卻道:「他們用的是白麵包,不健康。況且一盒麵我自己一人還吃不完啊!」 Richard猶豫半秒,還是順着太太的意思,可這位英國人仍奢侈的想叫一杯 cuppuccino,才發現茶餐廳只賣咖啡豆帶點酸的港式咖啡。


攝於一九三七年,楊紫霞九個月大,跟父親楊國璋、母親何孝姿,還有兄姊合照。 

一九五二年何東慶祝九十歲大壽時攝。 

戰線


楊紫霞身在英倫時,也常以香港景色入畫,展出的水彩中不少是維港兩岸、中環石板街等。作品用剪碎了的畫拼合,是她的創作特色。 

楊紫霞的樸實,大概跟她親歷戰爭有關。父親楊國璋時為醫務衞生署高級醫官,戰前本來有機會逃走,但他戇直,認為須忠於政府。「爸的上司說他是留低的 perfect man,因為他懂醫學,可救好多人的命。他曉英語卻是中國人,日本仔的戒心較低,會用他。」
之後日軍佔領香港,楊父即被扣押,但其傳染病專家的身份,確令日軍認為他有利用價值,故免於一死。日方要求他繼續就任崗位,但日常生活被嚴密監視。楊家須搬到薄扶林道,方便監控。
戰時香港出現饑荒,街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楊紫霞記得每日上午準十一時,一輛運載了大量屍體的貨車便會駛至,將一個個腐了臭了的身體,傾倒在港大附近一幅空地上作萬人塚。那股濃烈的屍味,她至今難忘:「那叫做 sweet smell of death,少少甜但很腥,好 distinctive、好可怕的氣味。」
雖然楊父被徵召為日本殖民政府工作,但他們一家並沒因此而獲配給更多食物,「我爸有工作,所以分得一磅米,九個人分,每人有兩匙左右,每日都好餓。有錢你可買黑巿食物,但我們沒錢。好多人因缺乏維他命 B而死,幸好爸爸懂計算營養,讓媽媽偷偷地種某些豆和菜,混入我們的飯中,才保住了命。」
彼時何東剛於大戰前去了澳門養病,故留在該地避過一劫,但也接濟不到滯留香港的何氏族人,楊紫霞一位舅舅被日軍炸斷雙腿,姨丈被抓進監牢,有姨媽關了入集中營,「紅屋」也被日軍充公,大家庭散了。

重逢


何東一家都愛外遊,妻子張靜蓉亦開明,認為旅行能開眼界。圖為一九二七年,(左至右)張靜蓉與女兒奇姿和嫻姿,聯袂楊國璋先到埃及旅行,再經蘇彝士運河往法國玩,完成旅程後兩姊妹往英國深造。 

九龍塘金巴倫道三號大屋,是何東么女何孝姿和丈夫楊國璋一家五口戰後租住之處。那是香港重光以後,英政府認為楊國璋沒有出賣英人利益,逐步擢升他至衞生署署長,成為首位於港英政府內任最高職位的華人。
今日再見大屋,中間已相距六十幾年。楊紫霞踮起腳想看清楚屋裡的一扇窗,已是老人了,卻天真地喊了出來:「跟我們住的時候一模一樣!這個屋子竟然沒有改變啊。」
攝影記者立即舉機要拍這一刻,想不到丈夫 Richard也忙着掏出一部傻瓜機,帶點笨拙地想替太太留影,只有楊紫霞毫無保留地讓自己回到了過去。她說再往前走有一個小公園,以前一度是他們表親的樂園。走了幾分鐘,一片小綠洲果然出現眼前;楊紫霞真情流露,難得的說起廣東話來:「呢個呀,三角公園!我哋都叫佢三角公園。」


楊紫霞戰後居於金巴倫道,這天重訪竟發現身後大屋沒有改變,她說連窗框也跟六十幾年前的一樣,能在急促改變的香港找到兒時記憶的痕跡,教她雀躍如小孩。 

她快步走到一棵老榕樹底下,仰起頭看飄拂的氣根:「歐洲沒這種樹,這次回來我見到這些樹就覺得好美,一直念着要把她素描下來。」然後手忙腳亂地翻出一本厚厚的畫簿,就在涼亭裡坐了下來,望着眼前的榕樹寫生。
Richard這時又掏出相機想替太太拍照,並為她補白:「她每次出門都把畫簿和所有水彩帶在身,見了有靈感的東西,先素描下來,留待日後再畫,那本簿很重要啊。」楊紫霞從來不用照相機拍下風景,卻只要素描,原因是相片太仔細,但她畫畫要的不是真像,而是靈魂:「素描是記憶,記憶是更為靈性的,它把情景的精神留住,我下筆畫時感覺就會浮現。」

抉擇


父親楊國璋曾是衞生署署長,對香港的醫療制度貢獻不少。楊紫霞說父親愛海,故想送一張大海的畫作給醫管局,由局方代表(左一至四)接收。右一:丈夫 Richard。 

楊紫霞四歲習畫,她跟所有何家女子一樣,都上拔萃女書院讀書。其父在馬來西亞求學時曾攻讀拉丁文,故他也特別送子女到喇沙書院,隨神父學習拉丁語。理科成績優異的么女,曾令父母寄望她能讀醫科或工程,可她卻非常着迷於畫畫:「我不喜歡醫科,父母堅持美術只能視為興趣,權衡之下他們讓我報讀建築系,認為當中有美術元素,又屬一門專業。」
少時順從父母的她,未敢抗命,考上了港大建築系。大一時她有一幅畫沙田水稻田的水彩畫,被送往參展;偶然給遠自英倫來港的美術教授 Pearson看中,她覺得畫者極富潛質,窮追猛打要找出這個署名 Wendy Yeo的女生。適逢楊紫霞的姨媽何奇姿是教育署督學, Pearson遂順利地找上了作畫人。「她走去跟我父母說,讀建築會把你女兒的天分毀掉!」


何家着重對女兒的教育,女生全部讀女拔萃。記者告訴她該校已轉做直資學校,她聽後不忿:「女拔萃創校時專門取錄最窮的華人、孤兒,以及在當時備受歧視的歐亞混血兒,絕對不是收有錢人的學校。」 

父母不信,去見建築系教授,教授不放行,說楊紫霞成績好,讀建築有前途。「 Pearson不服氣,直接走去跟教授談!」最後三方皆被美術家說服,楊紫霞考上了當時最頂尖的倫敦大學美術學院,成為班中唯一的香港女生。
可一畢業她便遇上低潮,原因是全盤西化的美術觀念,掩蓋了她的中國性。她認同自己是香港人,卻不知如何在藝術作品中表達出這種東方感情。她放棄當個假洋人,於是溜回香港,到大學去上中國歷史和考古課,是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當她花了幾年時間,終在此地找到一條結合中西美術技巧的創作道路後,楊紫霞再次告別香港到英國發展。彼時她的父母已退休離港,何家的精神人物何東亦已病逝;這趟一走,她宛如撕下了何家女子的履歷,日後人生的高低,也不過是個人的快樂哀愁。

畫布


楊紫霞處身兒時常去玩耍的三角公園,看見老榕樹立即坐下來素描。 

沒有家底又未揚名的畫家,入息難以維生,楊紫霞便在學校的美術室做助理、到成人班教畫畫,並邂逅了任物理科老師的丈夫。二人婚後居於倫敦近郊的 Kingston,住在泰晤士河畔,放眼就是當年英王開發來狩獵的公園 Richmond,能看得見野鹿在草原奔竄。「我們過着幾近原始的生活,我留家照顧兩個孩子,每日傍晚他們睡了就畫畫。沒有錢,但感覺挺滿足。」僅得幾戶人的小村莊,一週才得一班公車出城。
從五十年代至今,楊紫霞舉行過逾百場展覽會,畫作在土耳其、科威特、紐約、加州、中東和香港的畫廊有售。最引為佳話的,是她會把自己的水彩畫剪碎,再拼貼在另一幅作品上,由此呈現出兩種視覺層次:「畫家通常覺得作品好珍貴,不會剪爛,但我第一次這樣做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的畫,誰料再將它混入另一個作品上時,我覺得很刺激,重新帶給我創作的動力。很意外這些作品得到很好的反應,中東的畫廊最欣賞,大概因為當中有種歐亞結合的感覺。」


按父親當日跟政府簽的(海外專才)合約,每三年便獲九個月假期。一家人會在假期時到不同國家短住,例如英國、澳洲。楊紫霞(左)十七歲時攝於新加坡。 

她棄用傳統厚重的油彩,卻喜用 Acrylic塗在油畫布上,令畫作更生動,又將少習書法的功力發揮在水彩畫中:「我不斷在畫中做新的實驗,刺激自己。」為了提升靈感,丈夫偕她到敦煌的沙漠去,到尼加拉瓜的瀑布區,「有一次我們去地中海,那裡天色分明,回來後我徹底改變了向來受英國天色影響,而顯得灰暗的用色技巧。」
楊紫霞說她父母很中國式,崇尚專業;而她則是洋化的父母,希望孩子不要理想磨滅。她容忍得了仔女不唸大學,而跑去幹非學術的技能工作。兒子現於 BBC任節目製作,同時擔任電子公司的技術顧問;女兒則擁有自己的髮型屋,賺錢比自己當畫家來得多。
畫水彩畫的人在灰天灰地下大雨時,眼睛會看街上雨傘的形狀;走過大廈林立的街道,又會留意反光外牆上樓宇的折射。如果那個城巿有海有河流,她會凝視水流上城巿的倒影。「你要小心地看,新鮮地看每一件東西,然後畫出來你真正看到的,而不是畫出一些你自以為一早已知道的事物。」
或許踩腳踏車,看到的風景本來比較多。


撰文:鄭美姿
攝影:梁百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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