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字號

童叟無欺 蘇記茶莊

青山道上的蘇記茶莊,在區外也許不甚出名。
然而,於本區街坊而言,卻是無人不識的老字號。儘管幾十年來,為勢所迫,搬遷八次,遺失過許多東西,卻從不曾遺失她的顧客。
店家兩代,彷彿和顧客定立了契約,縱多番遷徙,卻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幾條街道。
不少客人幫襯兩三代,甚至移了民,也會回來。貪她的茶好,貪她人情味厚,貪她童叟無欺。童叟無欺,在今天的商業世界中,已愈來愈罕有。就像店中那些不知年的茶葉,賣一點,少一點。

走進蘇記,像時光倒流。

門口擺兩個舊木箱,店面兩列大鐵櫃,放滿一個個圓形大茶罐。普洱、壽眉、水仙、香片、六安、鐵觀音……一個個毛筆書法大字,寫在罐上那褪色的紅紙上。
白燦燦的光管在亮着,彷彿家裏的氣氛。店家母子兩人,悠閒的,呷啖茶,有句沒句在對話,閒話家常。
一位女熟客帶朋友來買茶葉,一進來,還未待店家招呼,那熟客便自動熟練地向友人推介:「這間茶莊的茶葉真抵呀!你買回去試試就知道,同樣的茶葉去x記買,起碼比這裏貴兩三倍!」倒是店主蘇大揮聽了客人的讚美,滿臉不好意思地說:「別家有別家的難處,不好這樣比較。我們這裏難得是自己鋪,又沒有請人,又沒有包裝,所以才不用賣那麼貴。」
他總是這樣老實,一句推銷說話也沒有,別人幫他說好話,他就尷尬得漲紅了臉。各種茶葉,標價已經比外面便宜,若遇到熟客,或是衣著樸素的老人家,蘇大揮不等對方開口,就先打個折扣給人,算賬的時候有零頭又自動免掉。
客人付錢時,往往掩飾不住臉上的驚訝和困惑,彷彿暗忖:「咁便宜?」,拿了茶葉,且驚且喜、半信半疑地退出門去。
盒仔茶等藥茶,更是半賣半送。來貨價兩個半一顆的,蘇記只賣三蚊,賺五毫。便宜得連批發商都來威脅蘇大揮:「再賣得這樣便宜,以後不批給你」。可是他總是說:「藥茶本是用來幫人的,這區居民又多半是窮人,怎麼還忍心賺人家的錢呢?」


年紀和鋪頭一樣大的秤,定期檢查,至今仍很準。 

瓶上招紙都是父親的遺墨,蘇大揮好好愛惜着,提醒自己要像父親那樣做人。 

蘇記搬到那裏,門口的木箱就跟到那裏。

幾十年的熟客,熟口熟面又有偈傾,卻從不知對方貴姓,這是老派人的禮貌。 

藥茶是用來幫人的,蘇大揮賣得太便宜,連批發商也不高興。 

重情輕財

蘇大揮這樣輕財,不是因為他有錢,而是因為他重感情。
蘇記茶莊由他父親蘇傑於 1958年創辦,父親年前過身,但為人處事,一直是蘇大揮追隨的榜樣。一說父親,平日不擅辭令的他,竟一口氣吐出以下描述。
「我父親祖籍潮陽,祖父原在家鄉開醫館,可惜去世得早,衣缽沒有傳承。伯父很早就過南洋討生活,所以父親十來歲就要當家,在戰火中照顧祖母和一家人。二十歲時,父親隻身到香港闖蕩,存下一點錢,和砂煲兄弟合夥做茶葉批發。和母親結婚之後,便開了一間賣茶葉的樓上鋪。我記得小時候家裏很窮,一家人擠在閣樓上,沒得吃沒得穿,卻沒有甚麼貧困的感覺,因為父母很疼錫我們,從來不打罵,有空還帶我們去荔園玩。父親有件事讓我印象很深刻,是老一輩的茶經紀告訴我的,當年茶行靠茶經紀做買賣,但是許多行家過了一兩年,和對家混熟了之後,就不再給茶經紀佣金,只有我父親,年年堅持給佣金,所以那些茶經紀都對我父親特別好。」
蘇大揮一邊回憶父親,還一邊拿出幾本相簿。那相簿中滿是黑白家庭照,都是父親當年借朋友的相機,或是帶一家人去影樓照的,蘇家幾個孩子,從嬰兒到成年的成長足迹歷歷在目。在旁的蘇老太,一看見相簿,一聽見兒子講及已故的丈夫,眼淚竟不自覺地汩汩而下。看得在旁的蘇大揮焦急如焚,不知所措。


結婚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所以一對璧人笑也不敢笑一下。 

沒有單車的時候,父親是走路送貨,油尖旺區通街走,有了單車,便將貨送得更遠。 

一家七口,齊齊整整,每隔幾年就照張全家福。

生了孩子要去影樓照相留念,可見丈夫是個時髦人。 

幾兄弟都是父親教會游泳,那是不需花錢的童年樂趣。 

相敬如賓

蘇老太每說起丈夫,總是要哭,不為別的,就為丈夫一世人沒有享受過。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享受過?
十八歲那年,母親收下蘇家的一個金戒指,就把她從潮陽嫁來香港。
「出門之前,我媽跟我說:『好多人在香港已經有一頭家,你過去要忍耐。』把我嚇一跳。嫁過來香港,好彩他是個好人,沒有老婆。」蘇老太說。
這個丈夫確實是好,雖然沒有給她舒適富裕的生活,但是愛她敬她,從不打罵,堪稱潮州男人中的另類。八十年代大陸開放,離鄉別井廿幾年,丈夫擔心大陸的局勢,專登買飛機票陪她返潮陽,怕她回去以後再也回不來。
倆口子兢兢業業的,把小茶鋪一直捱下去。自己平日一煲潮州粥就吃一天,省下的錢,就讓幾個小孩唸書吃飯。 2003年,蘇傑終於儲到一筆錢,第一次買單位做倉庫,業權只寫老婆的名字,連律師也為之動容。「叫我上律師樓簽名,那律師說,你先生對你真係好,我從來沒有見過買樓只寫老婆名的。」
丈夫的恩惠,她以操勞一生來回報,天天守在茶行,除了進出長沙灣,去去街市,整個香港幾乎哪裏也沒有去過。
「我暈車浪,不能出遠門。」她笑着說,心甘情願地困於店中。「我答應過我老公,要睇住個仔,睇住間鋪。看見個仔辛苦,我心痛啊!」結果她雖然身體不好,卻停不下來,永遠在鋪頭轉來轉去找事做,急得蘇大揮又心疼又生氣。


蘇老太幫丈夫賣了一輩子茶,品茶也有幾分功力。 

蘇大揮說,功夫茶的工夫不只在泡茶,製茶、存茶、校茶,一樣也不能少。 

早年的手打不鏽鋼罐幾十年也這樣耐用,現在買不到了。

一說亡夫,蘇老太便哭起來。 

尊母如命

蘇大揮是很緊張她母親的。
年前記者來約訪問,他思前想後,怕母親憶起喪夫之痛,最後斷然拒絕了。過了幾年,才回心轉意接受採訪,誰料又碰上蘇老太因病入院,急得他又要多番延期。採訪當天,蘇老太剛出院,一早起來張羅燒香拜神,兒子蘇大揮怕她累壞了身子,卻又勸阻不住,只好一邊幫忙,一邊在心裏乾着急。「剛剛病好就不要操勞那麼多啦!」
倒是蘇母氣定神閒的,拜完神,還預備了一盤茶葉蛋出來招呼,且細心地剝了蛋殼,用叉子叉好遞過來:「吃啊!別弄髒你們的手。」
深褐色的茶葉蛋,每逢初二、十六都會做,用上等鐵觀音茶碎、冰糖和生薑煮熟,每天早晚開火翻煲。附近街坊都知道蘇記這一味拜神茶葉蛋,常常過來討吃,蘇老太大方得很,來者不拒,隨緣送人。
那茶葉蛋,清香入味,既有蛋香,又有茶香,伴着淡淡的鹹甜味,吃兩個也不覺膩。人們都問蘇記:「做得這麼好吃,為甚麼不拿出來賣呀?」蘇大揮總會護母心切地說:「煮幾個大家吃了高興就好,我媽身體不好,做不了那麼多。」
一個永遠操勞的母親,一個孝順重情的兒子,是蘇記茶莊標誌性的圖畫。


捱了幾十年,蘇老太最感安慰是兒子成家立室,三代同堂。 

店裏為了保持茶葉質量,從來不開冷氣(溫差是大忌),也常常囑咐買茶的客人:「不要擺在雪櫃上面或者廚房裏面……」 

蘇老太示範:「沖茶一次用一羮茶葉就夠了,不要浪費。」

 

自從父親過世,店鋪一直是由蘇大揮苦苦支撑住。
過去無論店子遇上甚麼難題,總有蘇父坐鎮解決。今天,只能依靠自己,和父親一直留下的教訓。「父親教落,做生意就是要童叟無欺。」
有幾件事,就足以看出蘇大揮這些年是如何做生意的。
像 07年,舊店因重建要收樓,蘇記被迫又要搬遷。蘇大揮急於籌集資金找鋪位,那時,正逢陳年普洱茶被熱炒,等錢用的蘇大揮,決定把父親多年珍藏的不知年普洱出售。但儘管普洱炒價瘋狂,他卻沒有以市面高價售出,反而是極低廉的脫手,他說:「沒有甚麼值不值的,來買的都是老顧客,做得主客是緣份,最緊要人情在。再說,那時候外面的價格簡直瘋癲,我如果賺這種錢,心裏會不安樂。」話音才落,他又猛然說:「你不要把這事寫出來,我怕買了的客人尷尬。」他做甚麼,也總是先照顧別人的感受。
多年積蓄加上賣普洱的錢,終於讓他找到新鋪。 2008年,蘇記遷入現時的鋪位,第一次嘗到有自己鋪頭的滋味,蘇老太老懷安慰,蘇大揮也很滿足。


蘇老太請我們吃茶葉蛋,定要親自剝好蛋殼用叉子送過來。 

一煲白粥吃一天,是簡樸家風的真實寫照。 

蘇大揮中年結婚得子,三歲小兒給蘇記帶來生氣,更是全家的開心果。

 

「以前點解唔買鋪?哪裏買得起啊?我就不明白,別人總說過去多麼好景,錢多麼易搵,好似遍地有金執咁,其實哪有這回事!我只記得我爸媽辛辛苦苦地日做夜做,捱大我們幾兄弟姊妹,再加上寄錢幫補鄉下,根本沒有餘錢剩下。」他說。
他就是一直跟着父親的教誨,敦實做生意。炒賣茶葉的風氣,一直不沾手,懶理人家炒到盤滿缽滿。
「茶是用來喝,不是用來炒的。再講,在我父親那年月,最重要交貨給人,根本沒有刻意留茶葉來炒,有點存貨也是交貨剩下的。」蘇大揮說。
他就是老老實實的賣茶,老老實實的服務街坊,一如父親那樣。如今,蘇記歷經風雨,總算雨過天青,雖然仍然清貧,至少不再擔心被迫遷。
知足者,貧亦樂。不知足者,富亦憂。富人的財寶也許他今生也賺不到,但那吃得安來睡得穩的坦然,卻又豈是千両黃金可以買回來。


隨手翻出來的舊普洱,如今賣剩幾個,不要問市價,它在蘇大揮眼中只是茶。 


舊時的鐵盒,現在不輕易贈送,因為一訂就要做兩千個,沒有地方放。

 

蘇記茶莊
地址:深水埗青山道 406號地下
電話: 2741 1372
營業時間: 9:45am– 8pm


撰文:王雅雋
攝影:李日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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