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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苦心 張秋記

一帖涼茶,清心解熱,平和甘順。
連帶賣涼茶者亦恬然樸素,生意都是靜悄悄做的。
北區上水,有位村婦,廿四味、祛濕茶、菊花茶,僅此三樣,起初倚在戲院門口賣,後來躲進一條後巷,再後來寄居一家冰室裏經營。
遷遷徙徙,盡是山旮旯,殊不起眼;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甚至連招牌也省掉。
外區人摸不着頭腦,只有老街坊知情,趨近喝一杯,輕輕喚一聲秋嫂。
她丈夫名張秋年,涼茶鋪,叫張秋記。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秋嫂有七名兒女,圖中只是部分。 

這些年,秋嫂都是在新祥街開業不久的樂樂冰室裏賣涼茶。冰室逾千尺,涼茶鋪依附門前一端,約一百方呎。細小空間,四壁之內,置一台不鏽鋼手推車,烘着幾壺熱茶,後方有冷茶,再後方有清洗設備,如此而已,連招牌也沒一塊,簡樸得很。
就是簡樸,才好辨認。
張秋記舊時沒地埗,如今沒招牌,街坊要喝她的涼茶,不靠找招牌摸上門,只能認真記着秋嫂這個人。認着認着,就熟落了。如今來涼茶鋪光顧的,多半都是街坊。來了,都會攀談兩句。
秋嫂一開腔,嗓子尖細如大戲花旦,連表情也跟着嬌俏起來,「我 1965年起首賣涼茶,上水街坊邊個唔認得我,使乜掛招牌吖?」原來是她自己做了生招牌。

我兒女,是喝這些涼茶長大的。

1965年距今,差兩年就半世紀了。上水許多一家幾代,都喝過秋嫂煮的涼茶。
她的涼茶,是老配方,性味很溫和。廿四味味甘,不苦;祛濕茶、菊花茶皆清甜。初起感冒喉嚨痛,或睡眠不足長了口瘡,喝一杯廿四味,舒服多了;大人肝熱,小童內熱,喝菊花茶都有幫助;刻下回南天,要解濕重氣滯,來喝一杯祛濕茶,必定沒錯。秋嫂一家長幼,都有親身體驗,「我個女話牙痛,我同佢講,一係去剝牙,一係飲兩杯廿四味,睇吓係咪熱氣牙肉腫。結果佢唔使去睇牙醫。仲有我個孫仔,皮膚出疹,睇極醫生都唔好,最後飲咗幾杯菊花茶,就冇事喇。」
做女人的,任憑事業如何吃重,內心還是一面倒的牽繫於家庭,秋嫂經年累月賣涼茶,對老招牌都不在乎,只因由始至終,她只是一心一意以丈夫兒女為重。


晚飯前後,不妨喝一杯。 

喝一杯,解渴怡神。 

左起:祛濕茶、菊花茶、廿四味,均$8。 

行樂戲院拆後,曾變作跳蚤市場,涼茶也擺賣了一段日子。 

我丈夫,讓我幸福讓我憂。


張秋年舊照,那時未患頑疾。 

秋嫂本名趙蘭香,今年七十八歲,五十年代由潮州南下,還是個十七、八歲大姑娘,落腳上水天平新村,未幾認識同鄉張秋年,十九歲下嫁。
婚後生了孩子,開支就大。夫婦倆做木屐、賣菜、賣鹹魚,都不夠維生。豈料,噩運尚在後頭。張秋年忽然生了個怪病,皮膚長滿膿瘡,痛楚難當,秋嫂由最初驚惶失惜,慢慢學曉鎮靜,「入廣華醫院,八個月都唔好,佢話瞓醫院好辛苦,我惟有請個咕喱抬佢返出嚟,再僱個唐醫睇佢,好唔容易先醫得返。」此後,丈夫身子一直虛弱。家庭重擔,落在秋嫂一個人身上。

 

那時上水石湖墟已建成行樂戲院,秋嫂有位姑丈,每天在天平新村木屋棚下煮涼茶,再擔出去戲院前賣。姑丈年邁,秋嫂每有空閒,就幫他燒木糠、生火透爐,一天兩天如是,一個月兩個月如是,姑丈相中她勤力,決定將手藝相傳,「我姑丈話我捱得,先至肯教我煲涼茶,仲話包我第時賺大錢,好過中馬票。」那時她心忖,賺錢發財太遙遠了,總之夠養一家幾口就好。
秋嫂真的很勤力,為了多賺點錢,她凌晨四點起床,生火煲涼茶,看好火候穩定了,趁天未光搬一籮菜出去石湖墟賣,一路賣菜,一路掛心正在煲的涼茶,菜賣完急忙返家,又趕在行樂戲院開早場前賣涼茶。「舊時行樂戲院好旺,一桶涼茶一陣就賣晒,又要返去木屋擔過兩桶出嚟。」說起來,上水老街坊應該記得這畫面:那時秋嫂很瘦,扛着一根擔挑,前後兩個不鏽鋼桶,盛得滿滿,重得她腰都彎了,步伐卻很急,不知是太重抵受不住,還是在趕時間。


祛濕茶用大量雞蛋花,難怪如此香。 

細心看,器皿、工具俱多年舊物。 

冷飲只有祛濕茶、菊花茶。原來廿四味不宜冷飲。 

膠樽裝$21,有三杯分量,街坊間甚受歡迎。 

我這事業,是生計,也是回憶。


石湖墟,有秋嫂無數足迹。 

「梗係趕時間,戲院入晒場,就冇生意做。」怎說也好,扛擔挑始終是辛苦,不久秋嫂就訂做了一台不鏽鋼手推車,起碼早晚開檔收檔可以用車子推。「嗰陣係 1979年,使咗八百蚊。你睇啲鋼水幾靚!而家仲咁實淨!」秋嫂說罷,珍而重之撫着鋪前那部手推車,噢!原來是它!如煙往事,當堂有了憑據。
秋嫂用手推車的年代,兒女們已日漸長大,各自謀生,當中二女玉妹在行樂戲院當畫票員、三女秀芬跟在身邊幫忙賣涼茶,最知道媽媽的刻苦。
「新年我哋年三十晚收爐,年初一啟市,即係點?即係無休囉!」二女玉妹風趣,擅長黑色幽默,「幾時有得唞?打風咪有得唞囉!因為冇生意吖嘛!」
秋嫂倒附和,「係呀,一聽到掛八號波、十號波,我就倒晒啲涼茶落坑渠走人。」如今秋嫂嘴裏說得輕鬆,但那時賺一天錢就是一天生計,缺了一天都彷徨。
三女秀芬甚至說,兒時去玩的記憶,完全沒有媽媽的份兒,「阿爸話帶我哋去荔園玩,阿媽奉旨唔去,佢話去咗又要使錢,又冇得賺錢,雙重損失喎!」兒時她不瞭解,常怪媽媽沒趣,長大後當然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好似今日咁吖,如果唔係聽阿媽講返以前,我都唔會醒覺,原來阿媽以前捱得咁辛苦!」
人就是這樣,好些事情,日復日在身邊發生,反而會變得遲鈍。
九十年代,張秋年病重,最終病逝。秋嫂打擊很大,丈夫在身邊,體質是差,時不時生病,但萬料不到他真的會離開。
舊時張秋記有個玻璃盒,裏面盛滿藥材,蓋子鑲有張秋記字樣,每天開檔,擺在手推車上,充當招牌,張秋年過身後,秋嫂一直將玻璃盒束之高閣。即使後來拆卸戲院,檔子搬進後巷,再後來,遷入現址,涼茶鋪依舊無名。

我心思,寄託下一代。


兩個孫兒,也愛喝祖母的涼茶。 

秋嫂的事,上水街坊僅約略知情,知道她丈夫緣薄,一個女人,勉力撫育七個兒女;知道她的涼茶檔子,伴隨命運,飄飄搖搖。賣涼茶利潤微,秋嫂逐塊錢、逐塊錢的積存,直到三年前才總算捨得買一個鋪位。
那個鋪位,卻沒用作擴充涼茶鋪,而是開了間樂樂冰室,再分出一小角給涼茶鋪。冰室主人,是個後生男人,斯斯文文,滿口理念,街坊們卻不大認識他。
其實他是秋嫂的兒子,叫張家培,今年四十一歲,對上有長兄和四個姊姊,排行後,出世遲,成年後家裏環境較寬裕,可以資助他往日本留學,十幾年來,家培一直留在日本當導遊,直至三年前鳥倦知還,剛好借助媽媽的鋪位創業。
他也用心經營,冰室環境雅致整齊,食物走新派健康路線,水牛芝士焗飯、非油炸西多士,牛奶取自粉嶺康寧農場,雞蛋親身往流浮山購買,營業三年,闖了名堂,九龍、港島時有慕名者來,門前鬧哄哄的,反襯得一旁的涼茶鋪淡樸如昔。

我的家,與我常在。

冰室與涼茶鋪,充滿對比。新與舊,大與小,熱鬧與清靜。最大對比是招牌,「樂樂冰室」,淺藍底白色大字,兩個「樂」字用上日文字體,在新界老鋪叢中,搶盡風頭,招牌底下,其實有一塊細小的長方形,由白光燈映照出一片空蕩,似是一塊無字招牌,也似一種留白。畢竟逝者已矣,事隔廿年,做媽媽的,心思都已轉向兒女,就讓一片淨白,烘托另一片光彩,算是一道傳承。


秋嫂愛工作,一動手人就起勁。 

玉妹人在廚房,就有了媽媽的影子。 

秀芬安於現狀,沒想過離開上水、離開涼茶鋪。

張家早年合照,那時家培尚未出生。 

家培因着母親,事業又有了新起步。 

奶茶紅豆冰($18)、熱奶茶($11)俱不俗,但一場來到,倒不如點些食物,再移步往涼茶鋪,喝一杯清潤涼茶。

西多士煎得香軟不油膩,可口也健康。$25(配飲品) 

涼茶秋嫂做了好幾十年,是時候傳往女兒手中了。 

 

秋嫂原意是開一間大涼茶鋪,鋪後做工場,再有空位,就當休息間。事到如今,她又不覺得家培破壞了大計,「個仔話阿媽你咁大間鋪,剩係賣涼茶,好嘥喎!諗落又係!」媽媽根本是在遷就,兒子哪會不懂?「雖然我要幫手供鋪,又要交水費電費,但話晒自己人,容易話為好多。」
兒女的幸運,說穿了,都是媽媽背後的鋪排。但到時到候,角色就該逆轉。例如在涼茶鋪,由於秋嫂太勤力了,煮藥材煎涼茶一清早就做妥,玉妹和秀芬一直無從沾手,直至去年年尾,秋嫂開石油氣爐時意外燒傷小腿,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姊妹倆這才意識到媽媽真的老了,開始要承擔做女兒的責任。
二女玉妹曾跟媽媽學習過一段時間,配方、分量都有概念,秋嫂入院時就由她臨危上陣。但秋嫂還是不放心,每天着女兒煲好涼茶,倒往熱水壺,帶去醫院給她辨顏色、聞氣味、試味道,出院後再盯着她監察幾個月。玉妹覺得後生時嚴厲、緊張的那個媽媽又回來了,「佢煲涼茶嚴謹過人,分量要準,但唔准寫低,話落手執,先會上心喎。時間又要好準,祛濕茶慢火熬三個鐘;廿四味熬兩日,乾水再加水,要好細心;菊花茶滾起就要熄火,否則會苦。我阿媽好犀利架,時間快咗、慢咗一飲就知,呃唔到佢!」秋嫂又愛時不時走上貨倉,替藥材隔沙塵,或揼開一些較硬和大塊的藥材,雙手忙着,嘴巴也開始嘮叼,「呢啲雞蛋花唔靚,又淡色又唔香,你話我阿媽鬧,叫佢下次唔好喇……雞蛋花、夏枯草我沖兩轉㗎,你話係咪呀?你都有兩聲咳,煲好廿四味記得自己飲杯……」由斥責至探問至關懷,苦口是良藥,媽媽的苦心,則往往是一連串話語。

張秋記、樂樂冰室

上水新祥街 23號地下  2672 8191
9am– 8pm(張秋記) 7am– 5:45pm(樂樂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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