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跟數字有緣,連賞識他的老闆徐沛鈞,都叫五哥。他平日細讀報紙訃文,背熟家族關係圖,把每個大客每次點餸的菜單保留,好掌握他們的口味,才能更好招呼。他說真正有錢的人修養好很大方,不難服侍。

非常人語

禾稈珍珠 陳錦年

2013年02月28日 ~~ 第1199期 香港《壹周刊》

「陳年,邊位?」這是酒樓界的習性,把中間的名字省掉,陳錦年變陳年,如是者叫李國寶的就變了李寶、許世勳變許勳,郭炳聯便是郭聯。
李許郭當然不是幹酒樓的,卻是陳年的忠實粉絲,要食飯便撥個電話給他,讓他拍板寫菜單,只歡喜由他招待。陳年的手機裡,儲存了七百幾個富豪名人的電話號碼,令這款已停產的摩托羅拉,廢鐵生光。
他在福臨門打工三十幾年,三年前因徐氏兄弟爭產成為磨心而辭職。但徐氏五哥捨不得這個福將離開,另外開一家國福樓要他掌舵,好留住一班富貴客人。
陳年大半輩子客客氣氣服侍有錢人,誰想到他自己也手持十五萬股滙豐,自住太古城另有豪宅單位每月收租一萬七千五。做掌櫃他會拿起筆桿,計一條龍躉能起幾兩肉,如何用盡條魚的鰭翅、魚骨、魚肉和魚扣,一蚊也不少賺;在家仔細老婆嫩,他開着股票機由 1號仔長實開始往下 scroll一千三百幾隻主板股票,專研陰陽燭建獨門數據庫,從而推敲買哪隻股票能賺最少一個開。這位阿四禾稈冚珍珠,發達自有因:「我要養老婆兩個仔,以前住灰泥樓日日漏水,跑狗跑馬買股票,贏錢求個安樂窩,搵夠就要離場。無一個賭仔夠我狠,又夠我忍,所以我永遠叫人唔好賭。」

「陳年,邊位?」對方原來是蘇施黃。阿蘇約訪問搵陳年講食經,公司規矩所有訪問必須經公關公司安排,阿蘇聽罷在電話另一端發牢騷:「點解要搵公關,阿年我係要搵你!」陳年一迭連聲得得得得得,他是生招牌,客仔個個叫他阿年,伙記人人稱他年哥。
他做的是富豪食肆,經手最大一張單,是佳寧案主腦陳松青,僅一張枱就食了十六萬。四叔李兆基正月廿九生日,在麥當勞道複式頂樓宴請十八圍,他領軍做到會,盛惠五十七萬幾。他十五歲開始在告羅士打餐廳做侍仔,月入七百蚊,某日給福臨門老闆五哥光顧時看上,覺得他話頭醒尾,以千元月薪邀這個侍仔過檔,一做三十四年,結果當上御用食神。
陳年是個小個子,站在富豪身邊,不會搶了人家氣燄;不起眼的傢伙,卻精辟得緊要,眼睛看見什麼,心裡就計起算術來。做後生時龍躉他見得多,每有大魚上桌,便細細觀察,記下有用數據,在簿上做算式。很多條龍躉葬身油鑊之後,他計出了一個答案,一條龍躉能起肉四成幾,起碼做出四道菜:炆翅、炒片、煲湯,再加碟豉汁炒魚扣。「用到盡條魚,開到十份餐,便 call十個客來食,數要計得準,剩一份肉賺少一份錢, call多一個客你卻得失咗一個客!」
用清水浸燕窩,這些燕子的口水浸泡後發成半透明,晶晶亮亮。但看在陳年眼裡,這也是一串數學:「買一斤燕窩回來,我要發到八十八兩賣出去。一個椰盅用三兩,如果只發得六十兩,那我賣少好多個椰盅!我們一買便買五十斤燕窩,六十幾萬生意,你斤兩唔足我利潤不夠呀!」他是掌櫃,講的是一套食物的密碼。


已仙遊的何添(左一)、梁銶琚和蕭明等,以往每次飯局都找陳年安排,他們的下一代現在亦是陳年「粉絲」。旁為五哥(右一)和七哥(右二)。


早前國福樓由尖沙咀搬往灣仔現址,陳年共向客人發出二千個短訊,通知他們搬遷消息,電話月費由三十幾元變成一千三百幾元。

0.0165


福臨門由替何東當家廚的徐福全(左三)創立,後期由兩名兒子五哥(左一)和七哥(左二)打理,三年前兄弟鬧翻,陳年成為磨心被七哥針對辭職。內訌鬧上法庭後終於擺平,現由五哥主理。

那人捉着他的手說:「你四十歲會出頭。」當時他還是侍仔,客人中不少是馬主,常常有意無意給他幾隻名駒的大名,他如獲至寶跟貼士落注,買一次輸一次。「信貼士輸死你未天光,有咁多貼士香港就冇窮人啦。」
因此天未光,他便覺悟,那時四十未到。像看穿一條龍躉那樣,他要從一匹馬中,理出個邏輯。遂走到香港殯儀館隔籬街一幢工廠大廈,上了廿幾樓,走入《大勝馬經》的寫字樓,想補購過去一年的馬經。有全年的綜合年鑑他嫌資料粗疏不要,職員拿他沒法,便讓他到樓梯底的暗角去找,在鋪上厚塵的一堆舊書報中,他翻出了六十幾期的《大勝馬經》:「廿蚊本呀!」花大半個月人工買馬經,夠狠。
可接下來的兩年,他半次馬仔也沒有買過,只是期復一期掏錢買馬經,賭仔中他算異數:「我不斷計數,逐隻馬反覆比對牠不同場次跑出的成績,我覺得只要計出牠真正的實力,便無往不利!」跑馬有人為因素,那跑假馬條數便計不準了?「什麼為之跑真馬,就是最後八百米入直路,落晒纜,騎師推呀打鞭呀!你睇得出。」他不賭短途,因為容易爆冷;也不賭長途,皆因路遙知馬力,唯一有數得計的,是千四和千六米的中長途賽。花了兩年,研究了三年的數據,他算出一個數目:「 0.0165秒。隻馬每重一磅,跑慢 0.0165秒!」
事隔廿幾年,其中幾場馬他一講起情緒便迸發,也真有點賭仔性情:「我賭單式三重彩,買三隻馬跑回來是第二、三、四名!跑第一那隻是新馬,第一次出賽,冇數計,我當場踏地喊,本來中晒有二百幾萬,我真係喊!」
另一場他買 win、 Q,一場贏了三十幾萬,好事傳千里,由福臨門到敍香園、富臨飯店、富華酒家,人人未落場已知道福記阿年贏了大錢:「那兩隻馬是雄豐和晨鋒。通晒天,因為忍唔住口,太開心便周圍講,覺得好威!全部自己研究的呀。」 

四十出頭


他住太古城,是三十一年前買的樓花,七百幾呎單位四十八萬元買入。上岸前他住在謝斐道的灰泥樓,落雨天漏水黃梅天則長滿霉菌。「靠做侍仔如何改善到生活?我便去賭錢,但只賭有把握的局,我計過晒數才落注。」
買樓花那份首期,用的還是母親的錢,年半之後,他用馬場贏得的錢,向銀行悉數清還樓價。到太古城收樓那一年,他三十八歲,相士之言不中亦不遠。買入太古城後十年,他再買海怡現樓,囑經紀只找印巴裔人承租:「業主多嫌他們一陣味,我唔怕。但不要挖路的印巴人,只挑來港做教授和行政人員的,他們個個有房津,這族人家庭觀念重,一住就老婆仔女媳婦整個家庭住,不容易斷租。」
那時候他不再是散仔,工作吃重而疏於鑽研馬經,落場節節輸錢。那是九十年代中,有陣子連輸七場馬,一共蒸發了六十萬:「隨時全部輸番晒,所以我即刻再買多層海怡來供,等自己沒錢賭馬。」從此他金盆洗手,但連續五年期期都買《大勝馬經》,收納在一個大電視的紙皮箱裡:「免得一日我癮來,買不回這批馬經研究。」儲了五年,卻一本沒有翻過,他確定自己不需這些美沙酮,整個大箱交給垃圾站幹掉。


在高檔食府打滾大半輩子,陳年對貴價食材瞭如指掌,而且例必由他收貨。偶爾有客人拿日本網鮑來請大廚烹調,陳年一看便知是以南非鮑魚冒充。他往往替客人出頭,叫鋪頭換貨送來酒樓,由他代為驗收。


三十年前胃潰瘍手術留下的疤痕。

七十二式


有一段日子,這個城巿如中了咒,人人瘋狂抽新股。陳年看在眼裡,賭仔神經蠢蠢欲動,捱到二○○五年建行上巿,三個幾月後股價三個一毫二仙半,淪陷香港師奶,陳年終於出手,這次是牛刀小試:「我入了八十萬股。」持貨十個月後賣出,他進賬一百萬。
其實沒賭馬那幾年,他道聽塗說買入不少股票,只是全部變了牆紙:「又衰信貼士,酒樓聽那些老細講,輸了好多錢。」還是建行給他靈感,股價大半個月沒上落,短線散戶心慌日日掟貨,但幾億貨竟全部有人接,「散戶哪接到咁多?肯定是庄家和基金接貨,只要我跟庄家上車,便不愁沒錢賺。」
他的計數癮全速啟動,今次不是買馬經咁簡單,他先開戶訂一台股票機,再買部 Minolta全彩打印機,加多部手提電腦,由 1號仔長實開始,一直研讀打後千幾隻主板股票,翻查它們過去兩年的每日成交價,專攻其異動:「睇陰陽燭,睇成交,兼每日最低最高點變化,突有大額異動,必是庄家儲貨造巿,我就抽出來深入研究。」
他每晚十二點幾落班後,便在家專注計數做股票分析,往往做到天光才上床,兩年幾下來,他歸納出七十二種變化模式,其中一隻又愛又恨的股票是中國建材( 3323):「我○六年四月尾買五十萬股,八個月後放,賺了一百萬。如果沽遲三個月,隻股開始飆升,升到十一月,我就會賺足千六萬!我三蚊買六蚊放,豈料沽貨後它一直狂升到$35.8!我恨一世。」他只攻細價股,深圳高速( 548)、匯盈控股( 821)、湖南有色( 2626)和創維數碼( 751)等,都留有他的腳毛。


陳年花了幾年時間細研千幾隻股票後,歸納出七十二種變化模式,用來揀股。他將程式寫成好幾份過膠,分別貼在家中的當眼處,時刻思考推敲。


他的電話簿寫滿名人富豪及其司機的電話,有些還寫上生日日期,他會親身致電問他們生日要不要訂 枱。早前國福樓在尖沙咀開張,郭炳聯專程捧場,郭太說他們多年沒往九龍吃飯,此行只為了陳年。

九十有五


跟老婆、兒子、媳婦和孫仔合照,全男班,他的孫子都由董慕節改名,董氏也是他的熟客。

見慣大魚大肉美酒佳餚,陳年覺得人間美食,是二百幾蚊買條三文魚,淨要腩位,和老婆兩人撐 枱腳。在他眼中沒有一家食肆比得上他的新舊東家,既然如此,便寧願不吃。「真係想食餐好,就去西灣河那家合時,家庭小菜我俾佢八十分呀!」
提起老婆,陳年這樣形容:「我太太好純品,揀女人要挑純品的,千萬別要個生對鳳眼的,只會叫你戴綠帽。」除了龍躉、燕窩、跑馬和股票,偶爾他也會用數字看老婆:「她好幸福,結婚時 110磅,現在足足 160磅呀!」
陳年以賭起家,靠磚頭增值財富,所以特別着緊兒子買樓。做樓面跟客人吹水,一聊之下對方說去謝斐道睇樓,他醒起媳婦娘家住駱克道,便立即打電話問她是否喜歡,落場後趕去睇樓並付廿萬落訂。最後兒子申請首次置業計劃借得五十幾萬,其餘的老豆包底。幾年後阿仔換樓,這個老豆再給他一百萬轉樓:「錢攬住無用,兒女寫意父母就開心,大家放假可以一齊飲茶去玩。否則仔女要供樓,邊得閒同你吃喝玩樂?」
細仔打政府工,分得宿舍幾百呎月租僅一千元,明明是好事,這個富爸爸卻頻頻嘆氣:「佢有樓住就沒心思買樓,所以我買唔成俾佢!他住了廿年宿舍,有瓦遮頭但無樓在手,唉,就係咁衰咗!」
出入上流社會圈子,有些人刻意不攀附權貴,但陳年看得開,覺得若不強人所難,買個方便又何妨。因此哪個樓盤開售,如果睇中他會給某地產公司高層打通電話,取個內部認購名額;好多年前他住長洲,寓所屢遭爛仔搞事,他往警署報案警察又敷衍了事,他便搖個電話給李君夏,由李 Sir直接叮囑當值伙記專心工作。「有關係當然易辦事,又不是一些令對方好難做的事。」
兩年前陳年一覺睡醒,隻腳拖住行,手指不曉得按燈掣,老婆大驚把他送入養和,應診的醫生也是他的熟客仔。「陳醫生一摸我隻手,就話阿年你中風,要轉腦科。」之後他留院一個月,醫生說腦中風一百個沒一個如他好彩,行得走得,囑他出院後好好休養,但他翌日已經趕返工,「五哥開這個檔讓我搞,我不能得失他啊。」
客人再見他,知他死過翻生,紛紛送上祝福:「阿年,錢搵唔晒,身體要緊!」倒是今年六十五歲的他,意志篤定,覺得自己會活到九十五,縱使三十幾歲他已把身體捱壞,割了小半個胃。「三十年前我捱到胃潰瘍,嘔了幾桶黑血,醫生話我隨時失血過多死!」說着他突然拉開襯衫,給記者看那條蜈蚣一樣的疤痕,果然凡事都有個價:「當日推入手術室時我突然好澄明,我話我仔細老婆嫩,唔死得。我的意識同我講,過到這關,陳年你有九十五歲命。」 

撰文:鄭美姿
攝影:廖雁雄
資料:李寶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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