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打齋,自己卻讀天主教學校,黃詠詩從小古怪。朋友都公認她的表演是自毀,「我真正要分享的不是靚,而是你經歷整個旅程大哭大笑之後沉澱下的東西。」

非常人語

台上奇葩 黃詠詩

2013年01月31日 ~~ 第1195期 香港《壹周刊》

一月中,葵青劇院後台鬧哄哄的,舞台劇《三國》演出在即,導演、監製、十幾位演員各有各的忙碌,各有各的緊張。
編劇黃詠詩很閒。吃完香蕉又咬着蘋果,她在場內流離浪蕩,自稱「劇場廢人」。她說從無到有的創作過程已經離她很遠很遠,她的戰場不在這,戰事早已結束。
導演林奕華說她是很極端的人,何韻詩更淺白,叫她「八婆」,林一峰的說法則是:如果地球上我要娶一個女人,我會娶黃詠詩!
因為那套令她一舉摘下香港電影金紫荊最佳編劇頭銜的《公主復仇記》,和舞台劇《破地獄與白菊花》,也有許多人稱她為「鬼才」,她一本正經地回應:「沒錯,『鬼』才是編劇!」然後繪聲繪影跟你抖出一堆鬼故事,邊說還一邊分神問攝記:「需要什麼照片?要不要除衫?裸跑?」
她像熱帶雨林裡,那種顏色鮮艷形態獨特的異卉,因為太不一樣,往人群中一站,你竟很難不把她辨認出來。

黃詠詩


《三國》謝幕後還有座談會。上了舞台,黃詠詩貫徹其搞怪本性,和林奕華笑鬧。

在《三國》之前,黃詠詩和林奕華合作寫了舞台劇《賈寶玉》。
「大家覺得,哇!黃詠詩條路好向上呢!但真相不是這樣的!」
真相要追溯到十年前,從演藝學院畢業的黃詠詩在詹瑞文劇團內當兒童劇演員。她一身青蛙造型,蹲在台側等着「呱呱呱呱」地登場,還有點時間,就和後台同事瞎聊:「你有沒有看過《紅樓夢》?」
「咩《紅樓夢》?」同事莫名其妙。
「這書好好看!賈寶玉好慘,以為自己娶的是林黛玉,怎知道全家人騙他,結果娶了個薛寶釵……」蹲在地上的青蛙開始滔滔不絕,直至「咦?到我了!」才呱呱跳了出去。
許多年後,這位同事當了林奕華劇團的後台經理,而黃詠詩一路走來成為編劇,終於在林奕華開始構思《賈寶玉》時,同事想起了當年那隻沉迷《紅樓夢》的青蛙。
無意中種下的因,十年寒暑後得出了果。由黃詠詩編劇、林奕華導演、何韻詩主演的《賈寶玉》獲得很大回響,前年在香港連演二十場,場場爆滿;在台灣三千五百張門票,開賣三十分鐘即售罄;去年開始在蘇杭、上海、北京等十大城市巡迴演出,加上今年的巡演行程,演出場次達一百零五場。
緊接着,二人又一起創作《三國》。 

Success


由黃詠詩編劇,林奕華導演的舞台劇《三國》一月中在香港公演。

這是《三國》舞台劇的英文名稱,也是黃詠詩在創作多年後不得不面對的巨大命題——《 What is success?》
「我已經過了適婚年齡。當別人覺得你好成功,同好多明星合作的時候,其實你還不是躲在家裡,自己面對創作那種孤單?」
她住舊唐樓,一個人,和兩隻貓。家裡一排窗,有時候好幾個小時過去,發現自己才寫了兩個字,而窗外已經天亮了,又天黑了。
為了寫《三國》,她去翻看自己的歷史,檢閱至今得到的成績,然後覺得淒涼。
「我發覺自己小時候是被人欺負的,長大後渴望成功,是為了叻俾其他人睇。但過了這麼久,那些人早結婚生子,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只有我,還在報這個仇。」
像馬拉松選手,快熬到終點了,突然發現比賽早就取消,而觀眾從來沒有到場。
她問自己究竟喜不喜歡創作,看回從前六大本日記,邊看邊哭。「原來我一直活在別人的眼睛裡,原來推我走到這一步的不是一個友善的動力。」
驚醒了,才知道世界很大,這些經歷和生命的面貌,大家都會有。她的作品從以前單方面地呈現,轉為雙向交流,「進入他人的世界去說服他,而不是贏他。」
比賽取消,但她醒覺觀眾原來都是跑者,都走在自己生命的跑道上。 

白菊花


○二年,黃詠詩(左)以家中白老鼠為引,寫下首部劇本《白老鼠靚靚和大配角詩詩的家庭糾紛》,○七年這套作品重演,卻虧損收場。

黃詠詩的父親家族經營道教齋場,她卻自小讀天主教學校長大,中西碰撞,她從來是個古怪的女生。
喪禮裡,中式的花圈是彩色的,西方是白色,而白菊花是中式的花糅合西方的顏色,聚集了對先人的思念。她以它為象徵,自編自演,將道教喪禮搬上舞台,名為《破地獄與白菊花》。
「我常說這是阿嬤給我的一封大利是,小時候她每年給我廿元利是,到她過身,卻給了我一封更大的。」
○六年年底,黃詠詩的祖母過世,自小父母離異,她在多年後首次回到這個黃氏打齋家族,身穿一條借來的黑裙子,戴着黑帽,腳踏黑色高跟鞋,心中想像的還是天主教中微雨、陰天、安靜而悲傷的葬禮。
結果一入門,看到的是浩浩蕩蕩百多人跪滿了大堂,個個披麻戴孝一身白衣,她呆住了。「這是第一個震撼:著錯衫!後來有人幫我置裝,但我裏面穿了黑底,只好整晚這樣。」她雙手交叉擋住胸口,這是一連串出錯的開始。
「整個儀式好離譜好好笑也好哀傷,而我突然發現自己來自這麼龐大的家庭,我是其中一粒,但我一個人住!孤獨到底是什麼東西?」
百多人的熱鬧與一個人的孤獨,這種反差讓她躁動,她將這些帶到劇場。
○七年為之寫劇本、申請資金、排練,話劇的場地很難找,排到期已是○八年。
那天監製給她打電話:「我知點解會有期喇……嗰日係年廿六,我們由年廿六做到年廿八……」
黃詠詩還沒醒悟:「即係點呀?」
「即係過年前邊個會來睇喪禮破地獄呀?」
「我,我……我唔知啊……」
結果第一場就爆滿了,此後這套舞台劇年年重演,至今共演出六十八場,她憑此劇獲得第十八屆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女主角(喜/鬧劇)。
中夾雜着西,帶點黑色幽默,有些悲傷的喜感,摻雜熱鬧的孤單——《破地獄與白菊花》是一齣戲也是她的人生。 

白老鼠


黃詠詩不是特別快樂的人,因為從小對人群有種疏離,直到中三那年接觸戲劇,「我整個人被燃亮了,原來當一班人向着同一個目標,有劇本有理念向前的時候,可以這麼美好!」她決定中五之後一定要去讀演藝學院。
她考入了,卻不順利,因為相比起同系開朗的女同學,她沉鬱古怪,老師都不知如何處置她:當群眾演員太突兀,做主角又差點運氣。候選女主角時明明二選一,試鏡後老師直言想選黃詠詩,但學校規矩,主演機會要留給快畢業又未嘗主角滋味的同學。
「我好傷心,唯有去看自己做哪個群眾演員,但成張演員名單沒我的名字!我試鏡女主角,最後連村民都沒得做……跟住,我就哭了。」吐出來的字句明明很哀傷,她卻一臉不在乎,是她面對人生失意時,一種習慣性的抽離。
○一年畢業,之後她加入詹瑞文的劇團,○四年離開,不久就與彭浩翔合作寫了《公主復仇記》劇本。一鳴驚人,她得獎、成立劇場,並試着演出自己的戲劇《白老鼠靚靚和大配角詩詩的家庭糾紛》,結果大敗,第一部作品,她虧了十五萬。
「那時找的監製做做吓突然消失了兩個星期,沒遞表賣票,宣傳期延遲……套戲口碑很好,但沒人知道已經上演。」
最後她只能請每個演員、製作單位減一半人工,將虧損減至七萬,然後邊工作邊慢慢償還。
受過教訓,黃詠詩於是自己學做監製、學製作、學建立自己的觀眾群。《白老鼠》像一個不太理想的試驗,失敗了,卻有珍貴的參考價值,她之後創作的《娛樂大坑之大娛樂坑》、《破地獄與白菊花》、《我為貓狂》、《香港式離婚》都叫好叫座。一如戲評人石琪喻她為「劇場一朵奇花」,她的作品多涉及死亡、離婚、孤獨,題材黑暗但用幽默包裝,令你徘徊在悲與喜的兩極,哀傷卻忍不住笑。
人生起起伏伏,「和別人最大的分別是,我沒有坐着等機會來,我製作自己寫的劇本。」所以她成立詩人黑盒劇場,雖然始終只有她一名主要成員。


演藝學院表演系畢業,黃詠詩說她踏入編劇一行是因為貪錢──○二年參加《新域劇團新劇煉獄計劃》她贏了八千元獎金。


○八年,黃詠詩自編自演,將道教打齋儀式搬上舞台。

香港式離婚


黃詠詩說父母生於五十年代,那時候的人都浪漫。
爸爸是海員,家裡有一面牆是他的紀念品牆,貼滿了世界地圖、各國國旗、還有鹿角、北極熊叮叮鐘……這裡是爸爸帶回來的整個世界,黃詠詩每天就對着它煎蛋、吃粉絲。
八歲那年,父母離異。突然間,牆上所有的紀念品都被拿走,她還是在同一個地方煎蛋吃粉絲,再抬頭,卻只能看到遺留在牆上的一塊塊白印,提醒她的失去。
「我總記得家裡那面牆搣走所有東西後,好空,好不習慣,光禿禿的。
「相士說,我父母的這段關係是一個字:『掛』,牽掛的掛。」
兩個人分開了想念,見了面卻又相互攻擊碰撞。牽扯不清,這麼複雜的愛情關係她要長大了才懂。
二十多歲,黃詠詩和前男友相戀,沒多久他就重病。
換骨髓前,她陪男友回英國和親友告別,因為手術失敗他就會過身。
一班朋友見了面嘻哈作樂,對病情絕口不提,私底下都找黃詠詩打聽。
她像一個人肉錄音機,不斷重複那段話:這些這些不能吃、三個月之內不能病不然會死、幾時幾時過觀察期……
「哦,咁你好好照顧佢!」對話總是以此作結。
到快回香港了,男友一位好友從遠方開車來,嘩啦嘩啦說一晚往事,然後捲了一根煙,不吸煙的詠詩好奇,跟她要了一根,兩人到花園去。她問起情況,詠詩就又 㩒下錄音機的播放掣,講講講……
「哦,咁你點呀?」
「我、我……」像一下子被拆穿堅強的外殼,悲傷釋放,她在那一刻崩潰痛哭:「你是第一個問我怎樣的人……嗚嗚……我好怕他死掉呀……」
男友沒有死去,那一瞬間的委屈、悲傷、恐懼、釋然卻都依附在那一口煙裡,叫她念念難忘。於是她將這口煙又放入舞台劇《香港式離婚》,讓男主角為此唸長長的獨白。
男友康復後,他們分了手,因為性格不合。十幾年的關係一夕間消解,反而裡頭的感情以一口煙的形式保留了下來,每次演出都是一個面對、感受、釋然的過程,像一個儀式,治療自己也治療別人。
《三國》演出結束,滿場掌聲如雷,林奕華介紹黃詠詩出場,身材嬌小的她在台上捂着胸口深深地鞠躬,這是她難得不搞笑、不說冷笑話的時候,這是個感恩的時刻。
林導演說她的劇本是過山車,讓人大笑、沉鬱,再大笑、再沉──作品的質感來自真實的情感和經歷,如她充滿矛盾、反諷、跌宕的人生,每一次起伏都是一個鮮艷的色塊,愈極致愈美麗。有些人注定要當群眾演員當平凡草樹的,有些人不。


「最後的最後,盡頭的盡頭,一個人笑一個人走。」這是《三國》最後一幕的歌詞,也是黃詠詩的角色寫照──很投入,同時很抽離,是成功的,卻也孤獨。


林一峰(左)、彭秀慧(中)都是黃詠詩相識多年的好友。

撰文:周榕榕
攝影:鄭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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